题壁
王了一
题壁不知始于何时,相传司马相如过升仙桥,题柱曰“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可见汉朝的人就有了弄脏公共场所的习惯,又唐朝韦肇初及第,偶于慈恩寺塔题名,后进慕效之,遂成故事。这故事就是后世所谓的“雁塔题名”。司马相如和韦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羡慕富贵:一个是未富贵二先夸口,一个是初富贵二便忘形。说得好听些,就是雅人深致;若从坏里说,这简直使无聊,令人作三日呕。
题壁也许纯然为的是留一个纪念吧,“某年月日某人到此一游”,这简单的几个字未必就是想出风头。但是,为什么不写在你的日记册上呢?假如你有一个照相机,还可以把盛地拍一个照,然后记上你来游的年月日,何苦弄脏了公共场所?你这是为人呢,还是为己?若说是为人,人家根本不认识你这个无名小卒,非但不能流芳千古,而且不足以遗臭万年;若说是为己,你何时重游还在不可知之数,甚至老死永不重游,你留几个文字又有什么用处?关于这个,往浅里说,你是像小学生用粉笔乱画墙壁,显得你没有好好受过教育;往深里说,你是因为喜欢这个风景,恨不得据为己有,公家的地方是不出卖的,就是卖你也买不起,你怀着 阿Q的念头把公家的地方加上了你私人的记号。至于人家是否因此感觉“杀风景”,你可管不着,题壁完全象征了咱们中国人一种有我无人的心理。
有些人不甘心于只题一个名,他们还要题诗。这自然更胜一筹。“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这是多么耐人寻味的风趣啊!可惜的是他们的诗多数是颇欠推敲,或者说是只敲而不推,因为他们吟诗有如擂鼓,“不通”“不通”又“不通”!胜地何辜,受此污辱!他们太不自量了。他们没有因为“李白题诗在上头”而搁笔,倒反是人人自比李杜,人人都要题诗在上头!未辩四声,遑论八病!只合矜夸荆室,床上吟诗;何须唐突山灵,墙头放屁!那些不喜欢文学的人,熟视无睹,倒也罢了。最苦的是那些对文学有兴趣的人,看见了字闭不了眼睛,总不免一看,看了之后,把水色山光的满怀乐趣都糟蹋了!寄语现代的司马相如和韦肇们,做做好事吧,莫再 佛头着粪罢。当然,其间偶然也有达官名士,不爱惜他们的墨宝,来给山水增光,甚至于不惜重金,特雇巧匠,摩崖刻石,做得非常精雅。这似乎是无可批评的了。名山佳作,相得益彰,有时候,竟使我们不知道是人以山传呢,还是山以人传。这样,我们感谢大手笔之不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是,我总觉得题壁是中国文人的恶习。名人题壁,后人看见了也许发生仰慕之忱,然而在他本人却是未免自诩多才,令人有搔首弄姿之感。“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达官名士们在别的地方风头已经出够了,何必雁塔题名,才算是自鸣得意呢?再说,在立功之言之后,将来世家有纪,儒林有传,而全檀石室,又复永宝鸿文,自有人家捧场,更不必沾沾于炫露了。西施若不捧心,东施虽欲效颦亦苦无从效起。寄语达官名士们,你们如果不喜欢名山宝刹被尺二秀才乱涂乱画,你们就应该以身作则。
此外我还有一个建议,凡属公共游览场所,一律严禁题壁。如有典型才子未能免俗,一定要出风头,必须将佳作先付审查,缴纳重税,然后规定式样,指定地点,特许摩刻。说不定还有名门闺秀,像旧小说中所说的,在壁上题诗唱和,因而恋爱结婚。这样,多捐两个钱给公家,也是值得的。
1944年8月
①阿Q的念头。
②佛头着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