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帖
蒋勋
假日无事,便取苏轼的《寒食帖》来看。这是苏轼于神宗元丰五年贬到黄州所写的诗稿。字迹看来颠倒随意,大小不一,似乎粗拙而不经意;但是,精于书法的人都看得出,那欹侧顿挫中有妩媚宛转,收放自如,化规矩于无形,是传世苏书中最好的一件。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鸟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诗意苦涩,是遭大难后的心灰意冷,书法却稚拙天真,猛一看,仿佛有点像初学书的孩子所为,一洗甜熟灵巧的刻画之美,而以拙涩的面目出现。饱经生死忧患,四十六岁的苏轼,忽然从美的刻意坚持中了悟通达﹣﹣原来艺术上的刻意经营造作,只是为了有一日,在生死的分际上可以一起勘破,了无牵挂;而艺术之美的极境,竟是纷华剥蚀净尽以后,那毫无伪饰的一个赤裸裸的自己。
苏轼一生多次遭迁谪流放,以后的流放,都比黄州更苦。黄州的贬斥,只是这一生流放的诗人之旅的起程而已,对苏轼而言,却有着不凡的意义。
黄州的被贬,肇因于小人的诬陷,发动文字狱,以苏轼诗文对朝政、皇帝多所嘲讽,要置他一个“谤讪君上”的死罪。苏轼自元丰二年七月在湖州被捕,押解入京,经过四个多月的囚禁勘问,诗文逐字逐句加以究诘,牵连附会,威吓诟辱交加,这名满天下的诗人,自称“魂惊汤火命如鸡”,以为所欠惟有一死。
这应当死去而竟未死去的生命,在惊惧、贪恋、诟辱、威吓之后,豁然开朗。贬谪到黄州的苏轼,死而后生,他一生最好的诗文、书法皆完成于此时。初到黄州便写了那首有名的《卜算子》:“……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那甫定的惊魂,犹带着不可言说的伤痛,但是,“拣尽寒枝不肯栖”,这生命,在威吓侮辱之中,犹不可妥协,犹有所坚持,可以怀抱磊落,不肯与世俯仰,随波逐流。
黄州在大江岸边,苏轼有罪被责不能签署公事,他倒落得自在,日日除草种麦,畜养牛羊,把一片荒地开垦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东坡”。有名的《江城子》便写于元丰五年:“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是在狭小的争执上看到了生命无谓的浪费,而真正人类的文明,如大江东去,何尝止息?苏轼听江声不断,原来这里也曾有过战争,有过英雄与美人,有过智谋机巧,也有过情爱的缱绻……真是江山如画啊,这饱历忧患的苏东坡,在诟辱之后,没有酸腐的自怨自艾,没有做态的自怜,没有了不平与牢骚,在历史的大江之边,他高声唱出了惊动千古的歌声《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时年四十七岁。
在黄州这段时间,东坡常说“多难畏事”或“多难畏人”这样的话。他的“乌台诗案”不仅个人几罹死罪,也牵连了家人亲友的被搜捕贬谪。他的“多难畏人”,一方面是说小人的诬陷,另一方面,连那深爱的家人亲友学生也宁愿远远避开,以免连累他人。在元丰三年写的《答李端叔书》中说得特别好:“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则自喜渐不为人识。”
穿着草鞋,与渔民樵夫混杂,被醉汉推骂,从名满天下的苏轼变成无人认识的世间凡夫俗子,东坡的脱胎换骨,正在他的被诬陷、受诟辱之后,可以“自喜渐不为人识”吧。
《寒食帖》写得平白自在,无一点做态,也正是这纷华去尽,返璞归真的结果。卷后有苏轼学生黄庭坚的跋,对《寒食帖》赞誉备至。正是黄州的东坡竟可以连美也不坚持,从形式技巧的刻意中解放出来,美的极境不过是“与渔樵杂处”的平淡自然而已吧。
(选自蒋勋《无关岁月》,译林出版社2012年12月版,有改动)
说书法:苏轼四十六岁写下《寒食帖》。
谈诗文:
①填空:苏轼四十四岁,写下《》;四十六岁,写下《》;四十七岁,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
②蒋勋引用苏轼“魂惊汤火命如鸡”,其用意是什么?
论人生:黄州的贬斥,对苏轼来说有哪些不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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