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发
王 东
虽然已经立了春,但是张诚感觉冬天的冷依然弥散在空气里,十根手指和脚趾冻得隐隐发痛。一股北风挤进虚掩的门,从衣领处钻入身体,张诚不禁打了个寒战。
去村里串串门,走动走动也许会暖和点,张诚心想。可是去谁家呢?赵刚、刘晓燕他们几个前天就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他们说初八就得上班呢。二娃和磊子他们几个昨天也去了深圳。今天一大早,又有好几拨人陆陆续续从家门前走过,或者去广州,或者去北京,或者去成都。这些年轻人一走,好像把年也带走了,家家户户都很冷清。
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蚕。按照以前的风俗,最起码也要过了初八,这年才算完啊。可是今天才是初六呢,咋就感觉年就过完了呢?张诚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朝门外望了望。这时,张诚看到了父亲,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乍一看,像一层白茫茫的霜。
“我去挖会儿地。”父亲从猪圈里扛了把锄头出门,对抱着一捆柴火准备进厨房的母亲说。张诚走了出来,说:“爸,这大过年的,挖啥地啊?”父亲说:“唉,现在过不过年和平时有啥两样呢?再说,闲在家里冷呢,干活还热乎些。”张诚心想,是啊,现在过年和平时真没啥两样,于是也找了把锄头,说:“我也去挖会儿地。”
父亲看了张诚一眼,说:“你在家歇着吧。”张诚说:“闲在家里冷呢。”父亲不再说话,张诚便跟着父亲出了门。
父亲走得很慢,张诚也走得很慢。这次,张诚将父亲头上的白发看得清清楚楚。近看,白发就是白发,其实并不像霜,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银丝,父亲头上的白发灰白灰白的,远一点看,倒有点像白茫茫的雾。张诚又想起年前,自己和梅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家门口时,老远就看到正弓着身子颤巍巍地往家里挑水的父亲那灰白的头。那白头,随着水桶和枯瘦身体的摇晃而跟着一摇一晃的。
父亲挖了一会儿地,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腰腿又痛了,便将锄头杵在地埂上,掏出烟来,递给张诚一支,自己点了一支。张诚接过烟,也将锄头杵在地埂上,点上烟。
父亲说:“张华他们今天也出门了。”
张诚说:“我看到了。”
父亲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张诚迟疑了一下,说:“还没有决定呢。”
父亲说:“梅芳不是说你们车票已经买好了么?”
张诚顿了顿,说:“我想让梅芳一个人出去,我留在家里。”
父亲深深吸了两口烟,说:“梅芳一个人出去,天高地远,你能放心呀?再说,两个人出去,总能多挣一点。”
张诚不说话,也深深吸了两口烟,烟雾在风里飘散。
父亲说:“你留在家里又能做啥呢?种庄稼?这点庄稼也种不出啥来。”
张诚说:“可以做点小生意啥的。”
父亲说:“那你准备做啥生意呢?”
张诚说:“还没想好。”
砰!远处传来一起鞭炮响,然后又恢复了寂静。
好一阵,父亲说:“家里人都没有几个,生意也不好做呢,我看还不如出去打工。”
张诚说:“可是家里……你和妈怎么办?都这么大岁数了。”
父亲沉默了很久,说:“我和你妈还能行,我们总比张华爹妈强些吧?你不用为我们担心。”
张诚不说话,又一口一口狠狠地吸着烟。
父亲又说:“毛娃后年就要上高中了,燕子明年也要上初中,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呢。俩孩子都争气,听老师说,毛娃和燕子的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唉,我不想看俩孩子以后又走你的老路啊。我到现在都后悔,要是当初憋一口气,砸锅卖铁都让你读书,你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父亲的话戳中了张诚的痛处,这也是张诚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一阵山风吹来,张诚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张诚说:“一停下来就冷得很,都立春了,这天怎么这么冷呢?”说完,张诚又拿起锄头挖起地来。
父亲说:“是啊,一停下来就冷。”
张诚和父亲一连挖了两天地,便将家里的地挖完了。
初八的早上,天刚蒙蒙亮,张诚和梅芳便又背起包,踏上了门前那条通向远方的小路。
走了好远,张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里的雾很大,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张诚心想,那会不会是父亲头上的白发呢?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