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莎魂
邹汉明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艰难。
白墙黑瓦、碧波荡漾的水城嘉兴。
贫病交煎,专心一志,致力译事的朱生豪突然卧病。意识到这一次的病情非同往常,朱生豪趁着尚有一点余力,勉强坐到冰冷的书桌旁,从容地为莎士比亚戏剧集撰写了《译者自序》。
一九一二年,朱生豪出生在园子边上一间破旧的老屋。他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和生机。朱生豪出生这天,南门的小盲子说正是文昌日,男孩的八字里有文昌星坐命,读书可以成大器的。
转眼,朱生豪四岁,到了入书塾开蒙的年龄。果然,这孩子聪慧异常,是个读书种子。
几年之后,朱生豪梅弯小学毕业,成了人人羡慕的小“状元”。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生意失败,全家顿时陷入贫穷的境地。朱生豪不得不寄养在姑妈家。幸亏母亲暗中留有一笔专款,朱生豪得以顺利地升入秀州中学。
秀州中学原是教会学校。校长窦维斯,美国人,亲自教朱生豪英语。讲得一口标准英语的窦校长,强烈地吸引了朱生豪亲近美丽的英文。窦校长器重朱生豪,常常让读得很漂亮的朱生豪朗读课文。升入高中后,朱生豪的课本里多了一本《莎氏乐府本事》。他还选学了《哈姆雷特》和《裘里斯•恺撒》的片段。小小少年,开始接触英国大文豪的作品了。
十七岁,出门远行的年龄。朱生豪背起铺盖,拎着一只形影不离的小藤箱,来到省城杭州,靠了学费全免和奖学金,就读于之江大学国文系。
很快,朱生豪受聘上海世界书局英文编辑。月薪七十大洋。除了寄回嘉兴老家三十大洋,留下必要的开支外,他大量地买来了莎士比亚、华兹华斯、雪莱、济慈等英国诗人的作品集,如饥似渴地吸纳着异域的营养。
书局的编辑工作,对于中英文甚为了得的朱生豪,压力不大。他一边读书,一边续写着与宋清如的爱情故事。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朱生豪一展大才的机会终于来了。
上海,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化的中心。世界书局决定翻译全套莎士比亚。对朱生豪知之甚深的詹文浒,力主他挑起这副艰巨的重担。莎翁逝世三百余年后,在东方的中国,莎士比亚与朱生豪相遇了。
几经斟酌,朱生豪决定以明白晓畅的散文体译出。朱生豪信心十足,两百万字的翻译任务,预计两年内完成﹣﹣何等的气魄。
哪想到,这一译,几乎十个年头。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八月十三日,日军进攻上海,朱生豪只身出逃,根本来不及取出译稿。三年心血,眼睁睁丢失在日军的炮火之中。
朱生豪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为生计,不得不重返孤岛上海,做了《中美日报》的编辑。
他一有空,就静下心来推敲莎剧。
他重开译笔,译稿越积越厚。他译得很辛苦。更苦的,这个在两种语言中自由出入的天才,已经没有一张书桌可以让他坐下来安静地工作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租界,凌晨冲入报馆。诗人的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他杂在排字工人中间,在荷枪实弹的日军刺刀底下徒手逃出。而两年补译的莎剧,还有自编的三本诗集,再一次毁于一旦。
朱生豪陷入了绝望的边缘。
没有牙膏,就用盐刷牙;买不起鱼肉,青菜豆腐权当美味佳肴。没有钟表,窗口的月亮就是报时最准确的钟表。就着一盏微弱的小油灯,朱生豪的译笔在莎士比亚的灵魂里奋力掘进着。
在朱生豪美丽的汉语中,哈姆雷特开口说话了,李尔王呼天抢地的悲号响起来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凄美的情话,就在耳朵边喁喁低语……译者的灵魂,跟着剧作者的灵魂,两个灵魂渐渐合成了一个灵魂。
这个天才的灵魂开始喊疼了。躺了半年多,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有雄健的心力继续这译莎的伟业。
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病榻上的诗人是安静的。忽然,他两眼发直,口中念起古英文,声音由低渐高,一颗带血的灵魂似乎要从一只咳嗽不断的嗓子里迸将出来了。宋清如辨出,那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台词。
两分钟后,三十二岁的朱生豪停止了呼吸。
灵魂的灯盏灭了。
那一年,整个中国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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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承焘,一代词宗,曾执教之江大学,教朱生豪唐宋词。面对朱生豪的考卷,惊叹不已,在日记中写道:朱生豪不易才也。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朱生豪的才智,在古人中,亦只有苏东坡一人而已。
②戏剧大师、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首任会长曹禺亲笔题词,赞扬朱生豪“正义凛然,贡献巨大”,称颂他一生为译莎剧“功绩奇绝”。
③洪忠煌:“他的才学固然令人钦佩,但价值更高的,是他的精神。尤其是他那种一定为民族争一口气的志向和勇气,那种传播人类最宝贵精神财富的神圣使命感,对于今天被物质和私欲严重侵蚀的中国知识界,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