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远行
陈晓卿
①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时我十七岁。站台上,全家人给我送行。我面前是一个大旅行包,还有一个硕大的行囊,用背包带捆得很紧,里面是我的衣物和一床新被子。
②我妈站在一旁,又递过来一个书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天气很热,我一面示意他们回去,一面把装满食物的书包递还给我妈,说:“北京什么吃的都有,用不着这些。”
③事实上,我妈的担心,从我填报高考志愿时就开始了。我想读北京的学校,这让她隐隐感到不安。“为什么不报考南方的学校呢?”她总是轻声嘟囔,“听说北京的粮食供应里,还有四分之一的杂粮呢。”母亲是中学教师,对学生说的是艰苦奋斗、建设“四化”的大道理,但回到自己家里,她还是希望儿子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
④每次看到孩子们吃粑粑时,流露出对食物的渴望,我妈都会特别得意,并为她是一个“南方人”而深深自豪。南方富庶,北方贫瘠,这是我妈的逻辑。
⑤当然,这并没有影响一个十七岁的高中毕业生的选择。这一年的九月,我到了北京,在崭新的环境里开始了大学生活。
⑥然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便开始感到哪里不对,刨除想家的因素,最主要的就是食欲不振。按说,北京广播学院的食堂在北京高校里算做得不错的,我和同学也偶尔凑份子“进城”去吃北京的馆子,但这些都没有办法平复我对家中食物的思念。
⑦一个人只有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才会理解,所谓的故乡不仅仅意味着熟悉的人群和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味觉习惯显然也是故乡重要的组成部分。
⑧在北京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的肠胃一直在闹情绪,直到我寒假回到家,报复性地吃喝了一整天,世界才逐渐安静下来。
⑨等再次踏上去往北京的列车,我的包里已经塞满各种故乡的食物:烧鸡、酥糖、腊鹅,还有我妈特地装的糯米粑粑。
⑩大学同宿舍有一个维吾尔族同学,看到我挂在床头网兜里的粑粑,几次欲言又止。后来,他终于说:“这个东西,我听说是大油做的……”其实,外婆家的粑粑是纯素的,除了米,没有添加任何别的东西。不过为了维护我们的友谊,我决定改变每天消灭一块粑粑的节奏。
⑪与别的同学分享吧,一来舍不得,二来别人也很难理解其中的美妙。那天晚上,我买了点大白菜,和着方便面的调料,煮了一饭盆汤,把剩下的五块粑粑全部放进去,并且全部吃完,撑得我直翻白眼。
⑫至今想来,十七岁那年的离家,是我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 与此同时,我开始主动尝试和接纳更加丰富的食物,要知道在读大学之前,我甚至不能吃辣椒。
⑬假如没有十七岁的远行,我现在是否也会像我妈一样,成为一个口味界线非常清晰的人呢?我真的说不准。
⑭后来,我成了一名纪录片导演,这一职业需要我不停地与人打交道,而食物恰好是人与人交流最便捷的媒介。为此,我不得不带着好奇心,品味各种匪夷所思的吃食,渐渐地,我变成了一个“世界胃”,可以出国十几天不吃一顿中餐,心安理得地享用几乎所有的当地食物。
⑮更难得的是, 它身上富集的信息既有鲜明的个性,又有非常强烈的生活气息。即便是同一种食物,在地球不同的地方出现,它既会有同一性,又会有差异性;有时异曲同工,有时又大相径庭。
⑯所以,我总结说,吃百家饭,行千里路,等同于读万卷书。
⑰食物与其所在地区气质的某种勾连,以及食物自身流变的秘密一直深深地吸引着我。
⑱就拿粑粑来说,这种稻米制品,通过不同的加工手段,居然能演变出那么多美食:粉、圆、粽、糕、糍、丸、糟、糜、堆……游走在故乡和世界之间,寻找风味,寻找人和食物之间的关联,这一切,都始于我十七岁那年的远行。
(选自《读者》2019年第19期,有删改)
A它让我切实感受到一个叫故乡的东西,不仅从心理层面,也从生理的层面。
B我开始从餐桌上发现,食物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慰藉肠胃的物质。
就拿粑粑来说,这种稻米制品,通过不同的加工手段,居然能演变出那么多美食:粉、圆、粽、糕、糍、丸、糟、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