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色彩
卞毓方
杨绛先生是知识分子的另一种典型。
1938年,杨绛和钱锺书留学法国,当时国内正值抗战初起,北平、苏州俱已沦于敌手,杨绛他们若要不回来,有一千个理由,但他们毅然选择回国,理由只有一个,用钱锺书的话说,就是:“每个人的遭遇,终究是和自己的同胞结连在一起的。”
杨绛回到上海,很长一段日子,是为谋生挣扎,她帮苏州振华母校筹办过上海分校,当过家庭教员,当过小学代课老师……1942年底,杨绛受清华前辈系友,也是戏剧家的陈麟瑞、李健吾鼓励,动手创作话剧《称心如意》。说起来,清华外文系跟戏剧大有渊源。系主任王文显是从小在英国受教育的戏剧名家,所以清华外文系涌现出一批话剧人才,如洪深、陈铨、石华父、李健吾、曹禺和张骏祥。杨绛早先曾想:“假如我上清华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选修了戏剧课,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一个小剧本来。”现在机会来了,杨绛得着证明自己的可能。她一边在小学代课,一边调动全部的积累,抓紧创作。《称心如意》很快就写了出来。那时,陈麟瑞、李健吾正主持上海职业剧团,迫切需要剧本,杨绛的习作,经二位润饰,迅速推上舞台,李健吾也粉墨登场,在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顺便说一说,杨绛本名杨季康,因为剧本需要,她就按“季康”的吴语切音,起了个笔名“杨绛”。
随着《称心如意》的走红,杨绛又一鼓作气创作了喜剧《弄真成假》《游戏人间》,悲剧《风絮》。有评论者指出:“延续的是英式戏剧的传统,幽默与讽刺并存,讽刺的是人性的弱点,幽默的是人生的悲欢”。杨绛的剧作,每一部都受到观众的热捧。尤其是《弄真成假》,李健吾甚至认为:“假如中国有喜剧,真正的风俗喜剧,从现代中国生活提炼出来的道地喜剧,我不想夸张地说,但是我坚持地说。在现代中国文学里面《弄真成假》将是第二道纪程碑。”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女作家,如果用颜色来代表,我想冰心是白色的,萧红是灰色的,杨绛属于紫色。”这是香港女作家舒非的感喟。
说话就到了1949年4月,解放大军兵临长江,蒋家王朝风雨飘摇。2003年,杨绛在《我们仨》中剖析自己当时的情感,她说:“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
杨绛吐的是肺腑之言,他们如要走,不是没有旁例,据何炳棣的《读史阅世六十年》,杨绛的三姐夫、曾任民国政府上海市副市长的何德奎,就随一批民族资本家逃去香港。杨绛既然不走,就是打定主意为新政权服务。1949年夏,战争还没有结束,杨绛和钱锺书应母校清华的聘请,于8月24日携带女儿,乘车北上,26日抵达清华园,开始为新中国工作。
钱锺书担任教授,负责指导研究生。杨绛是兼任教授,因为按照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同在一校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钟点计酬,钱很少。杨绛自称打“散工”。后来清华废了旧规,系主任请杨绛当专任,她却拒绝了,宁愿做“散工”,自甘卑微,可以不引人注目。杨绛也是借“散工”之名,行逃会之实。比方说,妇女会组织学习,杨绛不参加——她不是家庭妇女;教职员开学习会,杨绛不参加——她不是专职教师。
杨绛和钱锺书初到清华,“行客拜坐客”,去胜因院拜访费孝通夫妇。费孝通是杨绛东吴的老同学,时任清华副教务长。后来又进城看望沈从文夫妇——钱锺书曾作文讽刺沈从文收集假古董,杨绛觉得应该主动捐弃前嫌,重新修好。
杨绛自认是边缘人,犹如披了件“隐身衣”。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的人,人家就视而不见,见了也不会跟你较真。杨绛认为人的尊卑,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看你自己的成就。我们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么料,充什么用。”假如是一个萝卜,就力求做个水多肉脆的好萝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实实的包心好白菜。萝卜白菜是家常食用的菜蔬,不求做庙堂上供设的珍果。杨绛家乡的童谣有“三月三,荠菜开花赛牡丹”的话,荠菜花怎赛得牡丹花呢!她曾见草丛里一种细小的青花,常猜测那是否是西方称为“勿忘我”的草花,因为它太渺小,人家不容易看见。不过她想,野草野菜开一朵小花报答阳光雨露之恩,并不求人“勿忘我”,所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杨绛自认是边缘人,犹如披了件“隐身衣”。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的人,人家就视而不见,见了也不会跟你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