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隐喻
林岗
①文学尤其是叙述性的文学,作者虽然可以天马行空神游九霄,但其所叙述都离不开具体的社会时空,文学究竟是怎样跨越时空传诸无穷的?或者换句话,那些伟大的文学是怎样跨越社会时空被后世读者喜爱的?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现象落实到伟大的作品究竟藏有什么秘密?笔者以为,丰富而深刻的隐喻至关重要,它是伟大的文学不可缺少的另一项品质,隐喻性的丰富和深刻程度是衡量文本高下的又一个尺度。
②人们通常将隐喻作为文学修辞的手法之一,这当然是正确的,然而远远不足够。好的文本都有似乎相反的两面性:一面是具体的、形而下的,另一面是普遍的、形而上的,它们完美无缺地融合于文本。这种两面性,用康德的语言来表达“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就越是唤起我们内心的惊奇和崇敬之情。”伟大的文本就是这样。
③为行文的方便,以《孔乙己》里面一个细节为例。孔乙己教小跑堂“我”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小跑堂一脸不屑,“‘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回字有四样写法”一句,极其贴切孔乙己的身份、教养、学识,甚至性格,非孔乙己不能说出。这个便是文本的具体、形而下一面。然而又正是这个具体和形而下的细节,传出了所有不能与时俱进、悖逆潮流,甚至冥顽不化者的神韵。而这后一面又是普遍的、形而上的文本面相。因为不能与时俱进者、冥顽不化者无代无之,尤其处于社会急速变迁的世代,于是读者可以从中照见他人,照见自己。《孔乙己》发表于1919年,至今将近百年。那个科举时代造就的具体的孔乙己是死了,然而那个属于一切时代不能与时俱进者的孔乙己还没死。说实话,每当笔者在讲堂口若悬河叨念着晚清文学如何如何变迁的陈年旧账,对着的却是一片呆若木鸡或刷屏玩微信的莘莘学子,我就怀疑自己讲的是不是当代版的“回字有四样写法”。台下的学生眼大无神,他们不正是当年那位咸亨酒店小跑堂的传人么?无心向学,一心等着将来做掌柜。而我念念不忘那些乏人问津的“学术”,不正是隔代的孔乙己么?不同的是——我只差腿没有打断而已。
④上述讲法或者聊搏一笑,问题是好的文本里具体的、形而下的一面是怎样和普遍的、形而上的一面联通的?笔者以为,途径就是隐喻。这是一种广义的隐喻,也许作者并没有明确地运用作为修辞手法的隐喻,但我们可以把文本里的这两层之间的联通,称作隐喻,意在取隐喻由一物通达另一物的修辞关系。叙述性的文本讲的都是具体的故事,具体的人物,大部分都只有娱乐的价值或文献的价值而不能长久传世,原因即在于这些文本不能建立这两个叙述层面的隐喻关系,或者两层之间的隐喻关系是生硬的、不高明的。天才的作家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在文本的具体的、形而下层与普遍的、形而上层之间搭建了绝妙的隐喻关系。
⑤我们知道,塞万提斯死于1616年,而他的不朽之作《堂吉诃德》完成于1615年,至今恰好四百年。四个世纪过去了,应该说里面很多西班牙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的细节,已经不是我们文学阅读的兴趣所在,甚至故事里流露的价值观念也与现今大有出入。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是位乡村小绅士,然而他善良,有点追求,被同时代的骑士小说迷了心窍,于是向往起闯荡世界,一心想做名垂千古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异想天开,永远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真实距离。故所闯下的行迹,所行的侠义,所表现的勇武,滑稽可笑,荒唐不可理喻。他伤痕累累而归,最终在对一生受惑于骑士小说的幡然觉悟中无声无息地死了。可是我读着读着一个接一个失败得头破血流的故事,忽然有了一种新认识:这写的不就是我自己么?我的人生,不多多少少都有堂吉诃德“发疯”的影子么?出身也不算高贵,受教育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蛊惑,也许是另一种版本的“骑士小说”,也许就是那位自己意中的“杜尔西内娅”,要立一番功业,然后接着就是滑稽、荒唐、失败。我自问没有做过和堂吉诃德一样滑稽的事儿么?做过。不要以为西班牙在中国万里之外,又过了整整四个世纪,就不会有堂吉诃德式的荒唐了。未必。
⑥最能体现塞万提斯将隐喻意味用心的,笔者以为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杜尔西内娅”。他所以百折不挠屡败屡战,就是一心为了获取这位他见也没见过、甚至一丁点儿具体信息也没有的美人的芳心。随着情节的推进,“杜尔西内娅”含义丰富了、改变了,她甚至不是一个人物形象,而成了堂吉诃德血脉、精神、灵魂化身的代称。由于“杜尔西内娅”的照耀,堂吉诃德的滑稽荒唐在娱情悦意之外,充盈着形而上的意味,被嵌入了隐喻的含义。作为文学形象,堂吉诃德之所以不是“杂牌货色”,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塞万提斯天才之笔所创造的这位“美人”。
⑦这部不朽的小说就这样穿越了时空,其中的秘密就在于故事的高度隐喻性,塞万提斯的天才,让一个十六、十七世纪游侠骑士的滑稽生涯,成为所有不甘就此埋没一生,为了理想为了信念而历尽荒唐和坎坷的生命的写照。
(节选自《什么是伟大的文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