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厨师
[俄罗斯]帕乌斯托夫斯基
一七八六年一个冬天的傍晚,维也纳城郊的一间小木屋里,一位失明的老人,杜恩伯爵夫人从前的厨师快要死了。几年前,这位厨师被炉子的热气熏瞎了眼。从那时起,伯爵夫人的管家就让他住到这间岗棚里,偶尔想起时才给他几个佛罗伦①。
厨师和他女儿玛丽亚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小屋里全部家什只有一张床、几条瘸腿的板凳、一张笨重的桌子、满是裂纹的瓷碟和玛丽亚的唯一财产——一架拨弦古钢琴②。
玛丽亚给他临终的老父亲擦过身,穿上冰凉干净的衬衫,这时老人说:“我从来不喜欢神父和修道士。我不能请牧师听忏悔,但是临终前我要净化一下我的心灵。”
“你到街上去,”老人又说,“把碰到的第一个人请到家里来,听取一个临终人的忏悔吧。我想谁也不会拒绝你的。”
街上空无一人。风把落叶刮得满街跑,昏暗的天空落下冰冷的雨点。
玛丽亚等了很久,才遇到一位陌生人。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转述了父亲的请求。
“好吧,”那人平静地说,“我虽然不是神父,但没关系。走吧。”
他俩进到屋里。这个陌生人麻利地把凳子拉到床边,坐下来,俯下身,愉快地注视了一下临终人的面孔。
“您说吧!”他说,“也许我不是用上帝赋予的权力,而是用我所从事的艺术的力量,让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轻松下来,并卸下您心灵上的重负。”
“我干了一辈子活儿,直到双目失明,”老人小声说,并把陌生人的一只手拉到自己身边,“干活儿的人是没工夫去犯罪的。我的妻子,她叫玛尔塔,她害上肺病以后,医生给她开了许多种贵重的药品,还叮嘱要给她吃鲜奶油和无花果,喝滚热的红酒,我于是从杜恩伯爵夫人的一套茶具中偷了一只小小的金盘子,把它砸成碎块卖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心里很难过,我对女儿隐瞒了这件事,一直教育她,别人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要动。”
“伯爵夫人的仆人中有人为这事受到牵连吗?”陌生人问。
“我发誓,先生,绝对没有,”老人回答说,哭起来,“要是我知道黄金救不了我的玛尔塔,我怎么会去偷呢!”
“那好,约翰·梅耶,”陌生人说,把一只手放在老人失明的双眼上,“您在人们面前没有罪。您所做的,说不定还该算是您对爱情奉献的壮举。”
“阿门!”老人小声说。
“现在您告诉我您最后的心愿吧。”
“我希望有人能照顾玛丽亚。”
“这由我来做。您还希望什么呢?”
这时,即将逝去的老人突然露出微笑,大声说:“我希望能再一次看见玛尔塔,像我年轻时看到她那样。我想看见太阳,看见这座古老的花园百花盛开的春天。”
“好吧,”陌生人说着站起来,走到拨弦古钢琴旁边,坐到钢琴前的凳子上。急促的琴声突然从岗棚里飘散开来,仿佛千百颗玉珠散落到地上。
“听吧,”陌生人说,“一边听,一边看。”
“我看见了,先生!”老人说着,从床上微微欠起身来。“我看见和玛尔塔相遇的那一天了,那天她因为难为情,打破了牛奶罐。那是冬天,在山里。天空像湛蓝的玻璃一样透明,玛尔塔笑了。她笑了。”陌生人弹奏着,一边望着黑洞洞的窗口。“现在呢?”他问,“您看见什么了吗?”
老人默默地谛听着。
“难道您没有看见,”陌生人一面弹奏,一面匆促地说,“夜由黑变蓝,之后由蓝变成蔚蓝吗?暖融融的阳光已经从什么地方的上空投射下来,您家这些古树的树枝上已经绽开了白色的花朵。依我看,那是苹果树上的花。您看,第一道阳光已经投射到石砌的围墙上,把围墙晒暖了,上边直冒热气。可能是浸透着融雪的青苔正在蒸发水汽吧。天空变得更高,更蓝,更美了,鸟儿已经成群地从古老的维也纳上空往北飞去了。”
“这些我全都看见了。”老人喊道。老人倒在枕头上,急促地喘息起来,双手在被子上摸索。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像许多年前一样清楚地看到了一切。但是我不能不知道你的名字就死去。名字!”“我叫沃尔夫康·亚马德·莫扎特。”陌生人回答说。玛丽亚离开床边,双膝几乎触到地,向这位伟大的音乐家深深施礼。
当她直起腰来时,老人已经死了。窗外已是朝霞满天,洒满湿润雪花的花园沐浴在霞光中。
【注】①佛罗伦:旧时佛罗伦萨的金币或银币,后来在欧洲很多国家通用。②拨弦古钢琴:十六至十八世纪一种有键拨弦乐器,是钢琴的前身。
①交待故事发生在冬天的用意: 。
②交待老厨师被弃置于岗棚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