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溪头荠菜花
张宗子
①正月将过,纽约仍在飘雪,然而春天终究来了。站在窗前向外看,白茫茫的漫天飞絮中,棕红色的玫瑰叶已经快要绽开,而荠菜在这些日子更是随处可见。看见荠菜,再想起吃荠菜,时令便晚了。舒展到巴掌大的野荠菜,即使还没老,味道也差了。
②荠菜容易和几种不能吃的野草相混,和常见的车轴草甚至小蒲公英也酷似。但见多了,无论外形怎么变,还是一眼能认出来,但要告诉别人却不容易。这大概和生活中看人一样,很多感觉是难以言述的。
③荠菜有不同品种,彼此差别很大。叶子有绿的,有铁锈红的,还有叶尖棕色或金属般的灰白色的。叶缘多半呈锯齿状,但有的乖巧妩媚,近乎无齿,有的则天性刁蛮,分裂太深,细长加扭曲,弄得如一团缠丝。
④长在麦田和菜地里的荠菜,地腴水足,借了农人的爱护,免于牲畜的踏踩,养得鲜嫩水灵。叶子上举,回转成伞形,叶面常趴着亮晶晶的水珠,仿佛女子颈上的珠链。这种荠菜绿得油亮,长得肥大,然而味道淡,剁碎就出水,没多少筋骨。荠菜的香主要在根,家养的荠菜植株挺拔,看起来有模有样,根却萎缩得不成比例,又细又短,像阿Q脑后拖着的小辫子。
⑤好吃的荠菜,在房前屋后,菜地外围,以及路边和田埂上。
⑥生在这里的荠菜,天天被践踏。人践踏,牲畜践踏,鸡鸭啄食,牛羊哨啮,驴车的轮子碾过,荠菜便长得异常瘦小,叶子匍匐下去,紧趴在地面上。说趴还不够确切,该说紧紧抓着地面。老叶子在外,新叶子在内,一圈一圈,几乎像个圆,但不整齐,又松散。颜色也很少是绿色,绿中带点铁灰,很枯干的那种,更多是给人红色感觉的铁锈色和棕色。因为必得结实才能生存,它们水分少,干硬,撕开叶子见到筋。麦地里的荠菜伸手便揪起来了,这些荠菜不能,贴地太紧,根特别粗壮,叶子扯碎了,根还扯不出来,要用剪刀往深处剜才行。那么板结的土里,荠菜的根足有一拃长,粗而不肥,凑近鼻孔,香气四溢。
⑦两种荠菜,两种品质,两种命运。这是我童年挖荠菜时留下的印象。
⑧曾经读到唐人郭湜的《高力士外传》,里边记录了高力士亲口所说的一件与荠菜有关的故事。安史之乱,肃宗即位。玄宗从四川还都,做了太上皇,大权旁落,受肃宗猜忌,亲信被一一剪除。忠心耿耿的高力士自不能幸免,垂暮之年被流放巫州。巫州在今天湖南的怀化,荠菜甚多,而当地人不吃。高力士喜欢荠菜,经常采来做羹。日暮途穷,他乡流落,有感于荠菜味道的鲜美,作了一首小诗:“两京秤斤买,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应不改。”怀化远离京都,当时算是化外之地吧。高力士说,虽然地方不同,荠菜的味道仍然没变啊。这首诗朴实无文,读来却能令人反复回味。正如杜甫流落蜀中,怀念长安时的诗作:“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无限感伤,尽在诗中。
⑨初到纽约,每发现一种过去见惯的草木虫鸟,都觉得欣喜。第一次看到萤火虫,竟然忍不住惊叫出声。荠菜,在公园里,运动场周围,乃至一些僻静小街的两边,到处都是。拔起闻闻,气味仿佛。儿子出生那年冬天,母亲来帮助照顾孩子,我们一起在附近的草地上挖了很多。包饺子之后,还有剩余,下到面条里吃掉了。
⑩后来几年还挖过几次,感觉却不对了,不仅不香,还有一股腥气,根老,嚼不动,从此便没了兴趣。高力士说虽然夷夏有别,荠菜气味不改,看来适用范围有限。远,要看远到什么程度,太远,所有漂亮的假设都不成立了。
⑪荠菜开花细小而白,杂在草丛中,毫不起眼。反倒是结籽之后,分叉得很好看的细枝条上,缀满扁扁的小种子,摇摇摆摆,风致不亚于狗尾草,都是朴素又让人觉得舒服的。辛弃疾的词中有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①。”平平淡淡一首词,这两句大有深意。
(有删改)
【注释】①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选自辛弃疾《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这两句的意思是城里的桃花李花最害怕风雨的摧残,最明媚的春色就在那溪边盛开的荠菜花。
的内容。
童年时挖荠菜,发现两种荠菜的不同命运。
摘录: 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