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节选)
韩少功
一九三四年,我们独立师在沙寨一仗,一番激战,最终吃掉了老蒋的一个旅,敌旅长赵汉生来不及自杀,被我师生俘。亏了红军的不杀俘虏政策,他被交给我们连收押。
他很怪。戴着一副眼镜,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在牢房里出操,原地跑步,俯卧撑……接下来,盘腿闭目,叽里咕噜念念有词。
我以为他癫了,忙去告诉师长罗东。师长就跟着我到牢房外听了一阵。
“没什么,他在背总理遗训。”
“好多之乎者也呢。”
“那是背唐诗。”
“唐诗?
师长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唐诗,师长也哼了几句。我知道,师长读过不少书,行李里一大半是书,大家都说他有孔明之才。
我有了主意,“我们连正少个文书,留了他也好。”
“文书?大材小用了。他洋墨水都喝过的。你晓得什么!”师长因为有事,匆勾走了。我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长官……请问,刚才是谁在此吟诗? ”
“我们师长。”
“罗东?”
“你也叫他的大名?大胆!”
他摇摇头,“可惜呀。当年在广州,我拜读过他的文章。北伐时攻打岳州,他率部为我解过围。他可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
几天后, 发生了所谓“抢粮事件”。其实,说抢真冤枉。我们在一些寨子里筹粮,都是给了大洋的。只是个别人动作语气粗鲁一些了……我是后来听说的。
师长闻讯赶来,脸色铁青一到就命令集合。
全连排好了队列。一看师长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一个个都屏声敛气的。
师长两手一叉腰:“抢了粮的,给我站出来!”
没有人动。师长盯住我的脸,“你这个连长不错啊。”
我急急地分辩:“报告师长,我们给了钱的,没有抢!”
“胡说!明火执仗,不由分说,这不是抢?”
我委屈地大喊:“揭不开锅了,你要我这个连长怎么当?”
“当不了就说当不了。要当,就给我正正派派地当。我要的是红军连长,不是山大王!”
结果是,我被推进禁闭室。更气人的是,我与赵汉生关在一起。
赵汉生很奇怪,扶扶眼镜问是怎么回事。见我懒得理,又缩回墙角不再言语。
大概三更了,月光飘流在山谷中,照得房门口两块破瓷片发亮。我被摇醒了,睁眼一看,只见一张长脸,还有眼镜片被月光映出的光点。
“兄弟,醒醒……”是赵汉生。
我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他做了个示意轻声的动作,轻声说起来:“你是堂堂红军长官,为了弟兄们吃饭,竟然横遭禁罚,大祸临头,我看着都愤愤不平。你也是七尺汉子一条,难道就这样逆来顺受?”
“什么意思?”
“只要你同意,我们今晚就……”他比比画画起来:“这墙我看过了,是土砖墙,尿湿就可以挖穿。你知道哨位、口令,熟悉地形和情况。引个路,怎么样?汉生不才,但重情重义,决不会亏待你。”
我明白了。
他把头凑得更近:“你仔细想想吧……”
我一耳光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大概眼镜也不知去了哪里。“狗杂种,主意打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能往哪里去?我一家八口被你们杀了七口,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不跟着红军,有什么活路?”
我不记得还骂了些什么,只记得我扑过去,两只拳头擂鼓一般,把他一顿痛打猛拯,一边打还一边骂:“看你跑,看你跑,看你不老实……”直打得哨兵慌慌地跑来拉动枪栓。
师长来了。
他让哨兵开了门。“赵先生这些天委屈了,我们吃糠菜,没法给你白米饭。等条件好了,我请你下馆子。”
被我打得缩在墙角的赵汉生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今天想不想走盘棋?”
“你知道我会下棋?”
“你公文包里不是有棋么?”师长与赵汉生说到棋,似乎是老朋友,越说气氛越轻松了。 看着他们在地坪里坐下,叭叭叭摆开棋局,我忍不住插进去嘟哝:“师长……”
师长懒得看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师长,我想通了,我们错了。都怪我野性子没改。”
赵汉生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位兄弟虽是个粗人,对贵军倒是忠心耿耿。罗先生治军有方啊。”
师长冲着他一笑,“他昨天打了你一顿,你不生气?”
“各为其主么,不打倒是不义了。就凭他这顿拳脚,要是在我的手下,我会给他记功的。”
“好,”师长盯了我一眼,“看来你们不打不相识。今天呢,我给赵先生一个面子,处罚暂免,责令你戴罪立功,怎么祥?”见我眉开眼笑跳了起来,又大声喝住:“你把人家眼镜打坏了,不想个办法?”
我费了好大的劲,给赵汉生找来一副眼镜。我去送眼镜的时候,师长正与他一边下棋一边聊天,不过话题似乎与象棋没什么关系。
师长说:“你们口口声声奉行三民主义,口口声声剿匪安民,事实不是很清楚吗?谁在安民?谁在祸民? ”
赵汉生脸色微红地分辩:“国军中确有害群之马。鄙人对国军的腐朽无能和风纪败坏,也一直痛心疾首。”
师长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个军人自以人民利益为重,以国家前途为重,不然就是军阀,就是盲人瞎马。志士仁人从来郁胸怀天下,仁义之师从来是顺从民意,除奸革弊。你既为总理信徒,岂能不明是非,不从真理? ”
赵汉生这一回没有言语。
师长一个沉底炮,赢了最后一盘,三打两胜,然后休战。临走前,他叫来警卫员,取来一包卤水豆干和两块肥皂给赵汉生。我看得出,这时,赵汉生眼里隐隐透出慌乱和感动。
(节选自韩少功小说集《同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