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热茶
熊德启
夏夜,一场暴雨扑灭了北京的燥热。我从单位出来,顺着街边屋檐的水帘躲进了最近的一处公交站。
打车软件的小圆圈还在沉默地旋转着,微博和朋友圈上飞满了路面积水和车辆抛锚的照片,哪个司机会在这样的时候开车上路呢?整座城市就像受惊的刺猬一样蜷缩起来。
耳里传来了一声汽车喇叭的声音。抬头一看,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缓缓靠近,再定睛一看,两个红色的小字在雨中熠熠生辉:空车!
副驾驶的车门已经被司机推开了。
“嘿!这雨下的!小伙子,淋湿了吧!”
抬头一看,灰白色寸头,眼睛眯成一弯月牙看着我,满脸热情,就连皱纹也红润饱满。
我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准备蜷一会,等待到站。
一个暖水壶递到我眼前。“冷吧?喝口热茶!”
司机师傅左手把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右手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暖水壶在我面前晃悠着,示意我喝一口。
我连声道谢,赶紧打开喝了一口,一股暖流直达丹田,浑身舒坦。
我家里存着不少的茶叶,却没有任何一款能带给我这样的感觉。
“嗯!好茶!舒服!”
我把暖水壶还给他,竖起大拇指。
“您这样的还真是不多了,这么大的雨您还出车?”
话一出口,他脸上的热情好像在一瞬间消退了,右手拍了拍怀里的暖水壶。
“明天啊,我这辆车,连同我这个人,都要一起退休啦。”
“那您干了多少年出租了?”他伸出右手,比了个一,又比了个五。
我算了算,问他,“那您之前做什么呢?”
“做生意。”
也不等我问,他接着说起来。
“我干买卖那会,我一哥们,老于,就在开面的了,那会开面的可了不得,一个月万八千的不是问题。”
“他一直让我跟他一起干,但是我倔强啊,我要自由啊,还想着自己的买卖呢,就一直没干。后来钱亏没了,婚也离了,才又想起他来了。他倒是够意思,还让我跟他一起干,谁知道等我干出租的时候,出租司机已经不灵了,不挣钱了。”
正好是个红灯,他两手一摊,侧脸看着我。
“那时候我开车手还潮着呢,但是也得挣钱啊!老于就让我跟他开对班,他开白天,我开晚上,挣个生活费,谁知道,我这夜车一开就十五年。”
他啧啧地说着,右手磨蹭着脸上的胡碴,又喝了口茶。
“他喜欢喝茶,每天交车的时候就泡壶茶留在车上给我,说晚上喝了不困。”
“我跟他特有意思,每天都见,又每天都不见,见面不到五分钟就交车走人。倒是他这个茶我喝了十五年,对茶比对他有感情。”
说罢又嘿嘿地笑起来。
“等你俩退休以后就可以好好喝茶啦。”我笑着说。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老于,他年前生病,死啦!”
我有些尴尬,他却丝毫不觉,又拿起暖水壶,喝了一口。
“你说他一开出租的,最后脑袋里长一东西,逗不逗?我都想问问他,我问他你丫开车的时候都他妈在瞎琢磨些啥?”
吧唧了一下嘴,他又说:“我嫂子把他剩的茶都给我了,但是我十几年都喝现成的,不会泡啊!弄了半天也不是那个味道。”
“你说这个茶是不是挺奇怪的东西,不就是开水冲么?怎么味道就是不对呢?”
他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两个人同时进入了沉默。
沉默了半晌,我到家了,雨势也终于小了一些。
我刚下车,听见他在我身后摇下车窗,对着小区门口的保安喊。
“诶!兄弟,有热水吗?给我续一点!”
这座城市被一夜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天亮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窗边,鬼使神差地,泡了一杯绿茶。
茶杯里的叶片徐徐落向杯底,有的旋转着,有的一动不动,毫无规则,却又命中注定一般。
我知道,今夜北京的街道上,少了一辆出租车。
它们有一模一样的外表,内里却又有不同的温度,唯有在冷雨之中,才能显现出来。
愿他退休后,还能在泡上一壶不太可口的热茶时,想起自己的老友。
漫漫人生路,命是冷雨,情是热茶。
(原载2016年9月21日 《文汇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