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哥
臧克家
床头上叫着蟋蟀,凉风 吹一缕明光穿过纸窗来,一个意态龙钟的老人的背影便朦胧在我脑海里了。
我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被老哥哥牵着的。记得在中山路一家破旧的交易场中常常可以得到老哥哥的消息。老哥哥的孙子每年无定时的来跑几趟,他临走,我会提一个小包亲自跑到嘈杂的交易所里从人丛中从忙乱中唤他出来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带给老哥哥的一点礼物。” “这还使得呢!”口在推让着小包却早已接过去了。我想着老哥哥用残破的牙齿咀嚼着饼干时的微笑,自己的心又是酸又是甜的。
老哥哥离开我家已经十年了。在此期间,我是一只乱飞的鸟,也偶尔投奔一下故乡的园林。到了家一定还没坐好,就开始问短问长了,早晚用话头的偏锋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这才放下了。
前年正月曾把老哥哥约到我家来了。见了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却大声喊着说:“你瘦了!小时候那样的又胖又白!”我们开始了短短长长的谈话,他的耳朵重听,说话的声音很高,好似他觉得别人的听觉也和他一样似的。傍晚了留他住一宿,他一面摇头一面高声说:“老了,夜里还得人服侍!日后再见吧!”我用眼泪留他,他像没有看见,起来紧了紧腰踉跄着向外面移步了。他走下了西坡,那苍老憔悴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夕照和炊烟中,我的泪不由得下来了,泪眼朦胧中依稀看到了一个结实健壮的背影。
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来到我家时曾祖父还不过十几岁呢。听老人们讲,那时他不过才二十岁呢。身子铜帮铁底的,一个人可以单拱八百斤重的小车,我脑中总是想象着他结实的背影,他的背温暖而结实。那时他的活是赶集,喂牲口,农忙了担着饭往坡里送。晒场的时节有时拿一张木叉翻一翻,扬一场,他也拾起一张锨来扬它几下,别人一面扬一面称赞他说:“好手艺,扬出个花来。”
我小时候最迷赌,到了输得老鼠洞里也挖不出一个铜钱来的困窘时,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个小破钱袋来了。他直到用钱时去摸钱袋,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了,但他一点也不生气。更多时候我侧着耳朵听他说长毛作反,听他说天上掉下彗星来。
老哥哥一天天的没用了,像一棵甘蔗,甜水给人家吮咂尽了,而今只剩一点残渣了。他日夜蜷缩在他那一角炕头上,像吐尽了丝的蚕一样,疲惫抓住了他的心。大家都开始讨厌他。有一天,老哥哥烧炕不小心,把我小叔叔的一只鞋子烧掉了,祖父大动肝火,把老哥哥赶走了。老哥哥脸色灰土,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手上草绳已经攥得成粉末,但没说一句话,也没哀求,也没争取留下。
十年过去了,可喜老哥哥还在人间。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没能够 见到他。但从三机匠口里听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说在西河树行子里曾看到老哥哥佝偻着身子看夕阳的背影,后来,见了他还亲热地问这问那,他还说老哥哥一心挂念我庄里的人,还待要鼓鼓劲来耍一趟,因为不过二里地的远近,老哥哥自己说脚力还能来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秋风最能吹倒老年人! 我已经能赚银子了,老哥哥可还能等得及接受吗?
老哥哥一天天的没用了,像一棵甘蔗,甜水给人家吮咂尽了,而今只剩一点残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