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太阳(节选)
刘白羽
解放大军一到武汉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武汉从慌乱与惊恐中苏醒过来,它睁大两眼,展开双臂,迎接亲人。
顷刻之间,路面上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了,万人夹道,男女老少,振臂欢呼。大街两旁的楼窗上也万头攒动,招手鼓掌。楼上垂下一挂挂鞭炮,刹时间,爆竹声震天惊地响起来。人们的热情比长江的浪涛还要汹涌,歌声喊声,像海浪般回环激荡。
夜晚,秦震一个人悄没声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要亲自去做,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他一阵心疼,一阵喜悦。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呀!他们保护了广厦千万间,却露宿街头。
他仔细察看:战士们连背包也没打开,就枕在头下,合衣抱枪而睡。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舒适,有的打鼾,有的嚅动嘴巴,有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可是,他们头发都太长了,身上穿的还是东北战场上发的老棉衣,经过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他再看他们的脚,有的胶皮鞋底都磨光了,露出血淋淋的脚底板……他不觉之间一阵心酸,兀自站了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慢慢走。——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里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寒,总有一块暖乎炕头呀!可是他们走,走,走到这里来,睡到冰凉的地上。
他盘算着补给的数字,运输的时间,……他下定决心:“无论怎样艰难也要给战士换装,这是第一件大事,否则就对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皱了一下,眼光凌厉地一转:我们面前还有很遥远、很艰难、很困苦的路,前面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嗷嗷待哺……是的,我们还要忍辱负重呀!
一个战士梦中翻了个身,把棉衣撩在旁边。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给他压好,棉衣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怔怔站了一小会: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这时,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向他这边移动过来,哦,是一个战士,披着棉大衣,抱着冲锋枪,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来,仔细端详了一阵,敬礼,报告:“六连一排二班班长牟春光。”
“你认识我是谁?”
“老司令!夏季攻势进公主岭,你甩着一根马鞭子,瞪着两颗大眼睛,骑马飞跑,我挡了你的路,你大喝一声:‘闪开!’你带着一群马队,就一阵风一样朝街里跑去。”
秦震笑了笑,一个指挥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在战士脑子里留下这么个印象。
“老战友,这么说我得向你道个歉了。”
“咳,都是执行任务嘛!”
牟春光这几句话唤起老熟人的亲切感,两人伸出手握住。秦震终于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你们太苦了!”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员指的是什么,他开怀一笑说:“这有什么?就拿我说吧,当了十几年劳工,在兴安岭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鹤岗煤矿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后想。将今比昔,兴旺多啦!再说,那时给人当牛做马,受苦,窝囊!现在是给穷人统一天下,遭点罪,痛快!”
牟春光的话在秦震心里激起一阵阵波澜,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浓雾遮不住,冷雨浇不灭,江风吹不透。他暗暗觉得有点羞愧,为什么他刚才只想战士们的苦难,而没想到战士心里都揣着一颗太阳?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牟春光压低声音说:“首长,我有个要求!”
“你说吧!”
“解放全国的战斗正在节骨眼上,你可别忘记我们六连,咱可是出了名的尖刀连!”
秦震扑哧笑出声来:“老班长,别老说‘我们六连’。我该向你报个到,我就是这个连队里出身的战士。”
“你?”
“一九二七年。”
是的,二十二前,大革命失败,阴云密布,多少人血洒武汉街头。自己就是在这里接上组织,从汉江上坐船逃出武汉,赶往南昌……
江风拂面,吹散了浓雾,也卷走了耻辱、沉疴、巨痛。历史好像是从这儿开始,又回到这儿歇一下脚,好迈上新的途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