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标
技术楼建成,要进行室内装修,按照工程管理规定,得招标。三百万左右的标的,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工程了。这一块正好归布小朋管,他坚持严格招标,不看关系。师党委会上,他说:“我来得罪人,你们不用怕,都推我身上。”
前来投标的公司共有十六家,布小朋把标书拿来看,一家名叫文新经贸装饰有限公司的标书吸引了他——吸引他目光的,是其法人代表的名字——康文定。
布小朋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会不会是重名?这世上叫康文定的,不止他一个。但是直觉告诉他,不会是别人,就是这个康文定,这个与他的命运,与姐姐布花一家的命运密切相关的人。
现在基地能想起康文定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有的说他发了大财,有的说他负债累累,家庭婚姻生活似乎更是一团槽。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康司令的这个儿子是好人,就是管不住自己,他这辈子,坏就坏在这上头了。”
布小朋目光抚摸着标书上康文定的名字,居然产生了一个想法:真希望他打个电话过来。没有康文定,自己不可能入伍,也不可能现在还能留在军队中。如果康文定提出来,照顾一下他的公司,布小朋也许会的,哪怕自己打自己嘴巴,违犯一次规定,他也能豁出去。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桌上电话响了。布小朋拿起电话,是个十分陌生的声音,对方问:“您是布师长吗?”
布小朋说:“我是副师长布小朋。”
时方说:“布师长,您有个老朋友,晚上想请您坐坐,他在布谷鸟酒家等您,从你们师部大院北门往西走,过一个路口就是。”
对方不等他回答,就把电话放了。
布小朋一下子猜到,这个所谓的老朋友,就是康文定。看来他真打自己的主意了。他没有犹豫,下了班,换上便装,径直走了过去。刚才打电话的是康文定司机小辉,此刻小辉就坐在酒店门口的一辆奔驰车里,多年前他在康司令家见过布小朋一次。见布小朋过来,小辉从车里出来,打个招呼,就在前面带路。布小朋一把拉住他,说:“我自己进去。”
到了三号包间门口,布小朋停顿一下,平静一下内心,缓缓推开门。沙发上,一个中年男人蜷缩着,似乎睡着了。此刻,布小朋眼里的康文定,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皱纹深刻,看上去感觉背也有些驼了,留在他印象中的那个身形挺拔、相貌英俊的小伙子,成了眼下这个几乎完全认不出来的老男人,岁月给出的答案就是这样残酷。
康文定突然醒了,猛地一下站起来,然后又愣在那里。二人都愣着,不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还是布小朋打破沉默,他伸出手,两个人的手握到一起。
布小明说:“康参谋,你还好吧?”
“还好。小朋,你都当副师长了……我早想到会有这一天,祝贺你……”
“谢谢。”
二人落了座。服务员端上来四个菜,启开一瓶红酒,过来倒酒。康文定抓过酒瓶,给自己倒上,说:“我知道你不喝酒,你就以茶代酒吧。”其实如果康文定给他倒一杯,他是不会拒绝的,不知为什么,今晚他特别想喝一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欲望。喝了两杯酒,康文定放开了一些,忽然问了一句:“你姐……她还好吗?”
布小朋心中一阵剧痛,愣了好久才说:“……她去世了……都六年多了。”
咣的一声,康文定手中的杯子倒了,酒洒了出来,他慌忙地扶起杯子。他喘着粗气,抬拳捶了下脑袋,摇头不语,许久才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姐她是个好人……”
布小朋此刻心中充满了愤怒,他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把对面的人打倒在地。但是他不能打,他打不出去,他把拳头张开,又是许久才说:“……我姐说,你也是个好人……”
康文定冷笑了一声,似乎不同意这个说法,伸手拿起酒瓶,倒满一杯,端起,咕咚一声全灌了下去。
布小朋耐心等待康文定说出参与投标之事,如果他张嘴求情,他一定满足他。康文定快要喝醉时,终于扯到这上头,他舌头打着弯说:“小朋,今天来找你,一是我特别、特别、特别想见你,二是我想告诉你,我参与你们技术楼的投标了。”
“我知道。”
“以前我不知道你管这事。我来的目的,是想告诉你,我想——撤标。”
“……为什么?”
“你和我爸是一样的人,办事认真,我掺和进来,会让你为难。”
这话让布小朋一热。愣一下,他说:“我不怕为难。”
“谢谢。但我还是决定撤。”
康文定把一瓶酒喝下去,人就醉了。布小朋叫来小辉,两人把康文定抬上车。布小朋望着奔驰车在黑夜里往前驶去,两个尾灯一闪一闪,渐渐不见了,被黑暗吞没。
(选自陶纯《一座营盘》,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