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敬观以为苏东坡有一类词,是天风海涛之曲,而中多幽咽怨断之音的,那是他最好的词。至于豪放激荡的词,乃其第二乘也。
苏东坡的词摆脱绸缪婉转之态,举首高歌,写了浩气逸怀,这对于词是很大的开拓。可是,在当时很多人不承认他这种风格,说他好像是教坊雷大使之舞,虽然跳得很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因为词自五代《花间集》以来,都是写闺房儿女的,而苏东坡所写的是“大江东去”之类的词,因此被认为不是本色。他的词是词的发展史上把词诗化的一个高峰。可是,词毕竟是词,不管他写了多少豪杰的壮志,他最好的词,都应该有一种曲折幽微的美,要把浩气逸怀结合了词的曲折幽微的特点,这才是他第一等的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豪放的地方比较多,《满庭芳》也使大家感动了,但都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苏东坡在新党当政时曾被迁贬,下过乌台狱,几乎被处死,被迁谪到黄州。后来,新党失败了,旧党上台,苏东坡被召回朝廷,他与旧党司马光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在论政之间,他不苟且随声附和。一个人一定应该如此,该放过去的放过去,该持守住的持守住。
他既然与旧党的人论政不合,于是出官到杭州。后来又被召回汴京,《八声甘州》就是离杭回汴京时写的。你看他这首词: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写得真是很好,有超越的一面,也有悲慨的一面。那多情的风卷起钱塘江潮涌来,又无情地送潮归去,宇宙万物都是如此的。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钱塘江上,西兴浦口,有多少次的潮去潮回,有多少次的日升日落。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我们不用说今古的变化,就是宋朝党争之中,有多少人起来,又有多少人倒下去了。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现在我年岁已经老大了,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忘机”则是说把得失荣辱的机智巧诈之心都忘记了。
后边你看他的转折。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他说我现在难以忘记的是,当春天在美丽的春山之中,当空濛的晴翠的山峦烟霭的霏微之中,我在西湖跟你在一起的生活。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在这么好的西湖,这么美的风景之中,我碰见你这样一个知音能诗的好朋友,像我跟你这段遇合,是千古难求的。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谢公,晋朝的谢安,官至宰相,可是后来受到猜忌,出官到新城去。去的时候,谢安造了泛海之装,说将来要从海道回到故乡会稽东山去。可是,不久他生病了,被人从西州抬回。谢安死后,他的外甥羊昙非常哀痛,从此不从西州门经过。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送我走以后,我不希望死在那边,你再经过首都的西州路,为我流下泪来。我希望我们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像这样的词,前边写得多么开阔,多么博大。“有情风,万里卷潮来”,那真是天风!真是海涛!而中间写的政治上的斗争,多深刻悲哀。认识苏东坡,不要只看他浅显的豪放的词,你要看他天风海涛之曲与幽咽怨断之音两种风格相糅合的作品。这才是他真正最高成就的境界。
(节选自《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