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和“我的朋友”
①像我这样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人,开始读书的时候就直接接触到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鲁迅。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时代的选择——新华书店里的文学书籍,好像就只有一个鲁迅。书都是单行的薄本,牙白的封面,上面印着鲁迅的浮雕像。比如《呐喊》《彷徨》《野草》《华盖集》或者《二心集》等等。翻开一看,遇见的又是“某君昆仲”或“消息渐阙”,不懂其意,就觉得读来无趣,便失去了往下读的耐心和勇气。
②后来上大学中文系,自然要面对鲁迅了。讲授现代文学史课的是方铭老师,一位鲁迅的研究者,虽然按那时的风气,很大篇幅在讲鲁迅的思想和革命,但毕竟也涉及到鲁迅作品的文学性。我记得有一次讲到“排出九文大钱”,方老师说“这个‘排字’,实在是太传神了!”这很对我的心思,我面前立即就出现了一个“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那时候学校也经常外请一些鲁迅研究专家来作讲座虽说谈论最多的也还是鲁迅的思想性、革命性或作品的国民性,比如“救救孩子”“阿Q精神”“忧愤深广”之类。但是,对于鲁迅作品本身的艺术性的研究,毕竟多了许多,——我开始喜欢乃至再后来是喜爱鲁迅的小说了。
③1981年,是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全国搞大学生文艺汇演,我一时心血来潮,写了一个叫作《前哨》的独幕话剧,不仅自编,还自导、自演———我主演鲁迅,彩排那天,还专门请了省艺校一位化妆师。扮上之后,围观者一阵惊呼———哎呀,真的很像啊!我现在把剧照拿出来示人,观者还是咋舌,很难想象这是由一位二十四岁的学生扮演的。《前哨》汇演一等奖,我本人也获得了表演一等奖。不久,应省电视台邀约,我将话剧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当年便由央视一套黄金时间播出。那个晚上,学校的操场上摆放着几台电视机,让各系的同学观看。当主持人报出节目预告——“19点35分,电视剧《前哨》”,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藏在人群里的我一阵窃喜,也羞涩。我想自己接下来就是要再好好研读鲁迅作品了。
④随着对鲁迅阅读的展开,接触的资料也日益增多,鲁迅的故事、传说、绯闻、争议,纷至沓来。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对鲁迅作品的阅读与重读,欲罢不能地反复品读后,鲁迅的形象由平面而立体:作家的鲁迅和男人的鲁迅,是大不一样的。后来的事实表明:当我成为一个作家后,我坚定地相信,鲁迅是中国现当代最好的作家;当我暂别案头不写小说时,我依旧相信,鲁迅的文字是我心中最好的文字。一次和日本的学者谈到鲁迅和现当代作家的关系,我说:中国现当代作家和鲁迅的关系是一枚惊叹号——鲁迅是那一点,其他人排成一线;鲁迅是唯一的,其他人和鲁迅之间永远有段距离,无法弥补!其他人和鲁迅一比,就不免会露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这种小,在我这里首先是格局的小,其次也是文字的小——我说过,我只立足于鲁迅的作品;具体地说,我迷恋他文字的魅力、叙述的味道,更是欣赏他的写作姿态———那是一种从容的优雅,宠辱不惊 , 无论处于怎样的境遇都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没有人可以塑造阿Q这样的艺术形象;没有人可以虚构大王和贱民的两颗头颅,在沸腾的鼎炉中彼此追咬这样的情节;也没有人可以写出“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样平白有趣的句子。所以今天看到陈丹青文章里只认鲁迅是“大先生”,认为这位大先生不仅样子“好看”而且人也“好玩”,我是十分赞赏的。
⑤这些年浪迹四方,无论落到哪里,大先生的书我都是要随身带着的。我有两套不同版本的《鲁迅全集》,也通读了四回,每读一回都有不同的心得,即便是阅读本身,面对那些令人迷恋的文字和叙述,也觉得是非常的享受。安徽大学王达敏教授曾将我的两部中篇小说《重瞳——霸王自叙》《三月一日》与鲁迅的《狂人日记》作比较,认为我这种超现实主义文本,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了鲁迅的影响。
⑥有一次朋友这样问我:对于鲁迅和胡适,你最敬重哪位?这个题目让我想起谢泳编过的一本集子《胡适还是鲁迅》,显然这是个漫无边际的题目,但我还是回答了。我说,我喜欢鲁迅的文字、胡适的为人。这种归纳是即兴的,却也是发自内心,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鲁迅的为人或者讨厌胡适的文字,而是二位前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方面有所不同。我之所以不喜欢那部叫作《黄金时代》的电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迫使我去接受一位大相径庭的鲁迅。
⑦在我最初二十年的记忆里,“鲁迅”和“胡适”这两个名字,是完全对立的。鲁迅的形象如同当时流行的一幅叫作《永不休战》的油画,横眉冷对,大义凛然,手执一管匕首投枪般的毛笔;而胡适的形象却永远只能出现在漫画中。他也有一支笔,但不是拿在手里,而是架到了耳朵上。很多年后,当我终于看到了胡适不同历史时期的照片时,才觉得他与我记忆中的某位老师相像,没有脾气,不严自威,大多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微笑,用季羡林先生的话说,那是“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尤其是上世纪60年代和蒋中正的一次合影,老蒋正襟危坐 , 胡先生则翘着二郎腿——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文化人和最高统治者如此合影过?这张照片让我心热,胡适的这份倜傥,让作为胡适同乡的我很骄傲。
⑧学者孙郁著有《鲁迅与胡适》这本书,其中开篇一章就说,鲁迅和胡适,虽然长期以来一个被当作“左翼文化”的旗手,一个是“右翼文人”的主帅,“一个充当了社会与政府的批评者,另一个成了现存政权的诤友”。但是从另外一方面,孙郁“看到了两个人在精神气质上的一致性:自由主义与精神的现代化”,这很触动我。作为“五四”那一代文人的代表,鲁迅和胡适,之所以能成为两座不可动摇的丰碑,某种意义上就在于这种“精神气质的一致性”。
⑨我读胡适的作品有限,但读到过不少他的事迹或者传说,譬如当年留学美国的胡适日记,其中关于麻将的记载——周一,麻将;周二,麻将;周三,胡适之啊胡适之,你再这么麻将下去可就彻底废了!但是周四,还是麻将!于是我眼前顿时就浮现出一张“我的朋友”式的笑脸,亲切无比。再譬如1929年的某一天,作为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机智化解了一起女学生的投诉指控——劝作为学生的张兆和嫁给老师沈从文。这是多么幽默与慈爱?即使是后来台湾岛发生轰动一时的“雷震案”,面对众多记者的提问,胡适没有采取迂回的态度,而是挺身而出,援引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作答:“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小溪出前村。”这又是多么坦荡与凛然?
⑩1999年季羡林先生去台北讲学,特地前去谒见胡适先生墓。回来之后,写出了饱含深情的散文《站在胡适先生墓前》。季先生这样写到: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联翩,上下五千年,纵横数千里,往事如云如烟,又历历如在目前……我站在那里,蓦抬头,适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突然显现在眼前,五十年依稀缩为一刹那,历史仿佛没有移动。
(选自潘军同名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