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
①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陈继会先生当时看向我的那个又深又长的眼神。那是2000年的深秋,在郑州大学的南北大道上,一边是苍苍如盖的雪松,一边是整饬干净的草坪,我刚把硕士论文的初稿递到陈先生手里,就脱口而出:“我想考博!”陈先生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爽利地答道:“好啊,我支持!”有一年到深圳去看望陈先生,我忍不住问起那个有意味的眼神,他说:“那不是怀疑,是惊喜!”陈先生是乡土文学研究的专家,我最初报的选题却离“乡土”十万八千里,他反复读了读题目,笑着说:“你宏大的学术构想值得肯定,不过,这个题目够你写一本大书的,现在做有点浪费了,先放一放。”待我后来再回头看那个题目,才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不懂得天高地厚。生性敏感如我,假如在问师之初就遭逢狂风暴雨般的批评,或许早就退却了。是谦和儒雅的陈先生,在我学术的起步期,以风和日丽的方式,开导我这个初出茅庐、不谙治学之道的后生,以耐心厚道的言行引领我读书、作文,把我引向学问之途。
②待我到山东大学读博,导师是孔范今先生。刚上了几次课,我就被他博古通今、纵横捭阖的讲授震住了。而他一再强调的“读原典”的“原典”,很多我也未曾认真读过。我内心开始长草。为了节省时间,我有时就在宿舍备些干粮,闷在屋里几天不下楼。孔先生听说后,每每在校园里碰到我同屋,都一再嘱托人家下楼时要叫上我。
③博士论文选题时,我选定从晚清民初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角度来写“苏曼殊文学论”。我惴惴不安地把提纲呈给孔先生。他看完,喝一口酽茶,掐灭手中的烟蒂,又慢慢点上一支,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敲击着桌角,操着一口曲阜普通话说:“你喜欢苏曼殊的诗文,关注那个风云突变的时代文人的文化求索,又有了相对扎实的理论准备,能写好。”先生顿了顿,接着说:“读书就像撒网,要撒得开,也要能收得住。现在你不要急于发文章,‘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孔先生引领弟子治学既厚爱又严苛,能够得到他的肯定,我自信了许多;而其“重积淀、厚基础”的严谨学风也培养了我们这些学生良好的读书习惯以及对史料的重视。
④在我心中,孔先生一直都是不言自威的,但毕业后我越来越发现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一面。2011年,我们在郑州大学相聚,孔先生在宾馆里给在场的三个弟子谈了一天学问,并指导我们“如今,该读哪些书”,还一再告诫我“不要长年熬夜”。至今想起来那一幕都无比温暖。2015年我去看望孔先生。老先生让茶递烟,嘘寒问暖,那样的开心。次日,孔先生请我到一家酒楼重聚。我到时,老先生已先到了,他欣然拉着我翻看菜单,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我说,哪能点那么多!他说:“我说了算,都要!”然后嘿嘿一笑:“上次施战军回来就没好好吃顿饭!”那一刻,我看见先生的目光瞬间暗淡下来,夹着香烟的手有些颤抖——他又想念远方的弟子了……
⑤我在南京大学的博士后生涯是从参加丁帆先生的一个项目开始的。我主笔的“新世纪乡土生态小说研究”部分,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领域。丁先生一向推崇思想自由、学术独立,鼓励师生间平等对话、畅所欲言。研究推进的每一步,一个概念、一个观点或一处表达,我都与丁先生交换意见。遇到双方各持一端时,丁先生会呵呵一笑:“那,咱们再想想吧!”至今,丁先生修改的书稿还摆在我案头,那上边有红笔、黑笔还有铅笔写下的批语,既有击节叫好的褒扬,也有犀利明快的批评,条条直言不讳。丁先生为师的格局和风度,激发了我学术探索的极大热望,也作用到我的执教理念。
⑥丁先生是有多重“身份”的人,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分身有术、游刃有余。会议上,火车上,刚刚还听到他振聋发聩的发言,转眼他已打开笔记本沉入写作,其不竭的学术激情和旺盛的生命活力,许多年轻人也难以望其项背。其实,多年来丁先生患有严重的失眠和耳闷,甚至一度面瘫,但似乎疾病也奈何不了他。他将内在的悲凉与悲悯化作启蒙理性的坚守和文化批判的哲思,其勇猛精进,像是传奇。
⑦“拼命三郎”是孔先生和丁先生常对我的戏称。我有一个偏执的想法:人文学科的研究者,年轻时就要不知疲倦。但近年来我却突如其来地陷入迷茫:所有的尘埃终将会被风雨拍在泥中,所有的事儿也都不再是事儿。我放任了自己一年:睡懒觉,听音乐,看闲书,游游逛逛。但我心里空落落的,混沌中“不知道风在向哪一个方向吹”……
⑧今年5月底的一天,在我工作的校园,偶遇我校著名学者陈飞先生,我本科时的古代文学老师。他问询了我的健康状况后,缓缓地说:“我正想找你谈谈呢。你呢,休整了一年,做了许多你多年来都舍不得浪费时间去做的事,这其实很难得。但我们这类人,仨俩月不读不写可以,时间久了就丢魂落魄。这和进取和名利都无关,就是活不舒服……”他又说:“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管不了的,包括生老病死,随它去吧。但我们是自己的凯撒,是可以管一管的。找准自己的‘事’,专注去做,就好,就是生命的享受和活着的价值。”一位大先生,对着“奔五”的老学生,道出了他的期待,还有忧虑。能听到如此开诚布公的教勉,我很感恩。回想起来,从本科到现在,好像每次走到“十字路口”,陈先生都会适时地“冒出来”,哪怕五六年未通音讯,但是一见面,他总能“一语道破天机”,给我以当头棒喝!
⑨这些名满士林的先生们扮演着各有风采的师长角色,叠印在我岁月的底板上,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为学为师之道。
⑩特以此文向先生们致敬。
(取材于黄轶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