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佬
麦家
日本佬就是我父亲,当然是绰号。
父亲的名字叫德贵,叫他“日本佬”是因为年轻时他被真正的日本佬(东洋鬼子)抓去当过几天挑夫,学会了几句日本话,回到村里当本事显,看见人家在吃饭,他说“米西米西”;看见天下雨,他说“阿美阿美”。那时父亲才十五岁,不懂事,觉得这很好玩,不晓得有些事是不可以闹着玩的。等晓得时已经来不及,大家已经叫顺口,想改都改不了了。
日本佬!
父亲想不答应都不行,不答应人家叫得更响。
爷爷说:“人的绰号像脸上的疤,长上去了就消不掉。”
怪的是,父亲后来的长相、脾气都越来越像日本佬,个儿不高,但壮实如牛;话不多,但脾气火爆,逞强好胜。父亲不爱惹事,但更不喜欢别人惹他,谁惹了他,他会跳起脚骂,有时也出手打。父亲一旦抡起拳头,没人敢迎上去,因为谁都打不过他。
爷爷说:“打架一是靠力气,二是要敢拼命。”
父亲两个都有,加上爷爷一向有的名头,威风头就更足。爷爷也有绰号,叫“长毛阿爹”。长毛就是太平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跟怕鬼似的。后来长毛自己不团结,才被清兵打败,四乡野里躲。有一个躲在我们村里,活到九十九岁才死掉。村里人都说,这人有武功,八十岁还能站梅花桩,一站半个小时,雷打不动。村里有个人,被他一巴掌当场打死。所以,村里人都怕他。
“只有你爷爷不怕他。”汉泉耶稣活着时曾对我说,“有一次,他把你家的老母鸡偷去吃了,你阿太(爷爷的母亲)气得在屋里哭,你爷爷晓得后提着抬水杠找上门打他,把他吓得像只喊老鼠一样乱窜,全村人都看见了。谁敢打长毛?只有他老子!所以后来你爷爷就有了‘长毛阿爹’的绰号。”
爷爷说:“我那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爹跟我一个德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是天下老子第一。这样不好,容易得罪人,要吃苦头的。”
母亲劝他:“有事情要学会忍,不要动不动发日本佬脾气。”
但父亲还是经常发日本佬脾气。一次,我跟父亲去生产队开夜会,那时关金还没当副队长,对父亲蛮客气的,见了我很开心,从旁边一位妇女手上抢过一把葵瓜子,叫我:“小鬼子,你的过来,这里的,有米西米西的。”
我要过去,父亲一把拉住我,转身对关金飞起一脚,踢掉他手板心里的葵瓜子,凶他:“你以后要再这样叫我儿子,老子把你舌头割了!”把关金和在座的人都吓坏了。
母亲知情后,批评父亲,说为这么一点小事得罪人,不值得。
爷爷却批评母亲,说:“怎么不值得?今后人都这么叫,叫顺口了,叫成了疤,消不掉了,我这不又成鬼子他爷了。我当一次鬼子他爹就够了,不想再当爷了。”
父亲咬了牙:“不会的,谁叫我撕谁的嘴。”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叫我“小鬼子”。
也是从那以后,关金跟父亲的关系基本恶掉了,等他当上副队长就完全恶掉了。副队长是干部,有了“干部”这腰杆,关金就不像以前那么怕父亲了,敢对父亲使坏了。有一段时间,父亲在槽厂做工,关金刚好管着父亲,对父亲特别不好,找到借口就扣父亲工分,一扣就是两分、三分。
每次扣了工分,母亲总是心疼得要发牢骚,把老话说一遍:“你们看,有报应了吧。我老早说过,为那幺丁点儿小事情得罪他不值得。”
我觉得也是不值得的。村里很多人都有绰号,像我姑夫叫“癞皮狗”,我们生产队会计叫“矮脚凳”,大队会计叫“馊豆腐”,民兵连长叫“黄鼠狼”。跟这些人比,我觉得叫个“日本佬”“小鬼子”算不了什么。这一点都不难听嘛,我觉得,甚至还有点威风呢。
父亲听我这么说后,给我一个巴掌,骂我:“小畜生!”
我对爷爷说,我宁愿是“小鬼子”也不愿是“小畜生”。没想到,爷爷也给我一个大巴掌。爷爷平时很少打我的,一般是父亲打我,爷爷替我打父亲。爷爷的一个巴掌,比父亲一百个都叫我心里难过。
(节选自《人民文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