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杜甫的全部七绝,可以发现他创作七绝的情绪状态与其他诗体的明显差别,在于大多数作于兴致较高、心情轻松甚至是欢愉的状态中。这一特点目前尚未见研究者论及,却是考察杜甫七绝“别趣”的重要出发点。与其情绪状态相应,杜甫七绝的抒情基调也多数是轻松诙谐、幽默风趣的。
由以上两点可以看出,杜甫对于七绝的表现功能有其独到的认识。盛唐七绝在传统题材里充分展现了以浅语倾诉深情的特长,使七绝突破南朝初唐七绝含蕴浅狭的藩篱,固然达到了艺术的巅峰。但七绝这种体式的表现潜能尚未充分得到开掘,杜甫发现了这种诗体还有适宜于表现多种生活情趣的潜力。所以他很少用这种体式来抒发沉重悲抑的情绪,而是在七绝中呈现了沉郁顿挫的基本风格之外的另一面,让人更多地从中看到他性情中的放达、幽默和风趣。这种不同于盛唐的趣味追求,应当就是他七绝中的“别趣”所在。而“别趣”的内涵可以从他对外物的体察和对内心的发掘两方面来看,二者交融在一起,不能截然区分。
杜甫在体察外物中发现的“别趣”大多是他在成都和夔州时期对日常生活中多种诗趣的敏锐体悟。大致有三个方面。其一是诗人善于捕捉自然景物和人居环境中的生机和处处可见的趣味。如《绝句四首(其一)》:“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不但写出了诗人与朱阮二人的特殊交情,更藉梅、松与竹、椒合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天地,突出了草堂与世隔绝的清幽之趣。其二是在人际交往和应酬中的雅兴和逸趣。如《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既夸赞韦明府县斋绵竹的茂盛,又预想将来自己舍前苍翠竹影在江中倒映的美景。将希望赠竹说成幸“分”苍翠之色,已十分新颖,“拂”字更写出竹影在波涛中摇漾的动态,这就使讨要竹子一事显得优雅别致。其三是七绝本身文字组合的趣味。有的诗取材本身不一定有趣,但诗人会在诗材的相互联系或文字表达、典故使用中发现趣味性的关系,营造出别样的效果。如《解闷(其六)》:“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赞扬孟浩然诗风清新,而今人不知创新,只会模仿。巧妙地将孟浩然句“鱼藏缩项鳊”及“果得槎头鳊”嵌入,加上用“漫钓”比喻“耆旧”漫不知向孟浩然学什么的茫然,寓讽刺于打趣,颇有漫画效果。
上述三类“别趣”固然来自诗人对外部世界中各种有趣现象及其相互关系的敏锐感悟,但也融合了杜甫自己的兴趣和情致。而最能体现其善于发掘内心情绪、突显诗人自己性情面目的作品,还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和《漫兴九首》这两组名作。这两组诗分别以花事极盛时期以及春去夏来的时节转换为背景,突出地表露了诗人惜花惜春的放达颠狂和细腻多情。连一向不认可杜甫七绝的王渔洋在读了《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后,也不由得赞叹:“读七绝,此老是何等风致。”确实,这两组诗里所表现的雅人风致,正是杜甫七绝最独有的“别趣”。
(摘编自葛晓音《杜甫七绝的“别趣”和“异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