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根子
聂鑫森
长乐村是原罗家村从七十里外的大楚山麒麟谷易地扶贫整体搬迁来的。麒麟谷山穷水恶,村民靠可怜的山田维持半饥半饱的生活,交通极不便利。要脱贫只有离乡别土,县里做出大规划,让罗家村整体搬迁到这里;又通过专家论证,把麒麟谷谷口封起来,形成一个湖,用来发展乡村旅游业。
村民在这里住得舒适,照样分了自留地自留山,有专业种植、养殖队,孩子们可以到镇上去读书。就连老人最牵挂的祖坟,也专门安置了。谁还会有异乡客居的烦愁?
下了好些天的春雨,终于停了。四十岁出头的村支书罗广文,刚走进村办公室落座。一个青皮后生就闯进来说:“罗书记,出大事了!”
罗广文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出什么大事了?”
“罗奉宗失踪了,他家的门没锁,人却不见了。邻居说,昨晚碰见他出门说要去找一样重要的东西。”罗广文说:“多叫几个人,去把他找回来!”
这个罗奉宗,按辈分是罗广文的叔公,读过私塾当过乡政府的文书,如今八十多岁了,腿脚还算硬扎。老人是接到村委会的电话,前天才从长沙的女儿家赶回来的。村里替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他可以安心住在省城。谁知他雷急火急地赶回来,捋着一把山羊胡子,火气冲天地对罗广文说:“不要叫什么长乐村,要用老村名,罗家村是上了族谱的!
不断有消息传来,老人没找到。
罗广文猛地一拍大腿,老人只怕是去了罗家村。他有什么金贵的东西藏在老屋里?存折?金器?现款?不可能,这些东西即便有,他去省城也会带在身上。按规定,今天下午六时,麒麟谷谷口的大坝合龙,水位都会迅速往上升,罗家村是要淹在湖底的!此时离合龙只有九个小时了。罗广文急得不得了,只有向镇政府求援了,人命关天啊。
很快,镇里安排罗广孝把吉普车开来了。罗广文决定不带任何人去,这毕竟是件危险的事。
“快!快!”
两个小时后,吉普车进入麒麟谷,沿着一条窄窄的土路滑行。“你把车停在猴石坪,那里到罗家村,还有十里路。我下午五点前赶回,若是没来,你就不要等了”
“罗书记,你一定要赶回来!这是面包和矿泉水。”
车到猴石坪,罗广文撒腿就往罗家村跑去,树枝、棘丛挂得衣服哗啦啦响。
他赶到罗家村,大声喊着“奉宗叔公”。“广文——我在这里——”罗广文循着声音跑去,只见罗奉宗一身破破烂烂,满脸土灰和血痕,瘫坐在卧室地上。
“叔公,快走,要合龙了!”
“不!”罗奉宗说,“我的腿跌断了,没有力气了。这里有把破锄头,快把墙角那堆破砖烂瓦扒开,里面有宝贝!”
“金银财宝也不要了,命要紧!”
“比金银财宝还金贵。快!”
罗广文赶快打开矿泉水瓶盖,拿出一个面包,递给罗奉宗。
罗广文抡起锄头扒开那堆砖瓦,露出一块青石板,撬开青石板,下面居然有个小石室,里面放着一个旧樟木匣。罗奉宗抽开木盖子,里面竟是一沓线装书,封面上写着“石城罗家村罗氏支谱”。
“叔公,就为这个?你跑这么远的路,还跌断了腿!”
“这是罗氏总族谱的支谱,是罗家村的命根子。你知道吗?罗氏族人到这里来有几百年了。‘罗’字的繁体字,是张网捕鸟的意思,那是我们老祖宗谋生的手段。我们的先人,肇始于湖北枝江的罗国。罗氏子孙出过不少大人物,名将罗成,写《三国演义》的罗贯中,当过岳麓书院山长的罗典……如没有这个支谱,罗家村的后人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岂不是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罗广文眼圈红了。他赶快脱下外衣,把木匣包扎好,再用废麻绳缠扎后挂到胸前。
“叔公,我背你走。六点合龙哩!”
“我不走,我不能拖累你。只要你来拿走这木匣,我就死而无憾了。”
罗广文边说边把挣扎的罗奉宗背到背上,大叫一声:“罗家村,我们走了!”
一路跌跌撞撞,赶到猴石坪时,五点差十分!
罗广孝一见他们来了,赶忙搀扶罗奉宗上车。车轮子转动起来,罗广孝问:“罗书记,叔公到底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命根子!”
……
十天后,长乐村经镇政府批准再改名为罗家村!挂牌的那天上午,村口响起经久不息的鞭炮声。
(原载于《广州文艺》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