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月光
何申
塞北天高,秋阳明艳,田野里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味道。那是1994年中秋节,我带着几名记者从承德市匆匆奔向塞罕坝机械林场。
车子向前行驶着,忽然就有白沙打在挡风玻璃上,哗哗作响,看看又不像沙子,从吉普车窗外伸手抓一把,“沙粒”小米般硬硬的,但很快就觉出湿润——不是沙,是雪!
谁能想到,塞罕坝农历八月就下雪了!看来,“胡天八月即飞雪”,用在这里也完全合适。坝上的天气变化快。将近傍晚,虽然雪粒仍留脚下不肯化去,如同为大地铺了一张白宣,但苍穹却早已深静高远,风息星现,只是那星星并不繁耀,好似知道今夜天上的主角,是那一轮圆月。
吃过晚饭,记者小张说:社长,咱们与其在这冻着,不如去我舅舅家,他家肯定暖和。我惊讶:你舅舅在这里?
小张说:我舅舅从林大一毕业就到这里了。
我说:那敢情好,我也想看看他们是如何过中秋节的。
家属区并不大,小张也是很久没来,在几户院外转了又转,终于走进一家,可还是差了,他舅舅家在隔壁。屋里果然暖和。三间,中间一间屋有大灶,灶膛暗红,热气从锅盖缝隙飘出。一张圆桌上,摆着三份碗筷,当中有个盘子,上面扣着大碗,那是怕菜凉了。西屋里跑出来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先是好奇地大量我们,然后欢喜地叫小张哥,问啥时来的,等等。
小张舅妈人高马大,东北口音。她快人快语,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他舅一会儿就从分场回来,你们一起喝顿酒。
我有些尴尬,但也不便走,于是坐在东屋聊起来。聊天中得知,小张舅妈是锦州人,毕业于东北林业大学林学院,和小张舅舅同年来到塞罕坝,俩人有三个孩子。老大两口子也在林场工作,二儿子念书后留在省会石家庄了。老闺女就是西屋的女孩,今年初三,想着高中去承德市里念,就怕考不上。至于这家的男主人,小张的舅舅,眼下是一个分场的场长,平时不回来,说好了今天回家一起过八月十五,可到这会儿也不见人影。
不知不觉,月光已从窗户透进来,其间小张舅妈添了两次火,却依然不见小张舅舅回来。后来有人在院外喊:来电话了,分场今晚要加强防火,不回来了,别傻老婆等汉子了。小张舅妈说:得了,又空欢喜一场,咱们一块吃吧。
那哪成,于是我们告辞。小张舅妈看留不住我们,忽然悄悄拉了我一下,说: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行不?我说:您说。
她说:我老闺女念高中,您给帮帮忙……
我没法拒绝:到时候,尽力,尽力吧……
她说:别尽力,一定帮,一定帮!
出来,走在坚硬的泥土路上,十五的圆月已高悬在深黛色的夜空中,给塞罕坝的大地抹上一层厚厚的金辉。
小张和他的表妹从后面撵上来,手里拎着怀里抱着不少串成串的干蘑。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张说,是我舅妈送给你们的,没准备,现摘下来。我说,不能收。小张表妹把干蘑硬塞给我,说,这是我暑假里采的,一定收。说罢转身跑进月光中。
我不由得生出点异养的感觉,坝上人太直了,也不怕强人所难。忽然间,我意识到一个问题,问小张:你表妹今年初三,也就十五岁左右,她出生的时候已经开始计划生育,况且你舅妈那时年龄也不小了。
小张四下瞅瞅说:也不瞒你们,我这表妹不是我舅妈亲生的,她的父母原都是这场里的,出车祸没了。是我舅妈把她带大的,并发誓要把她培养成大学生。
我惊讶,一股惭愧之情从头顶一直涌到脚底,继而是一种敬佩。博大辽阔的塞罕坝,养育了多么宽广的胸怀。这无边无际的林海,既是对上天的告白,又是对人间的表述。
我在塞罕坝的月光下行走,脚下是中秋节粒粒白雪。
那一夜,我无眠。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