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七
冯骥才
焦七最爱吃的东西是肉肠子。他别的事全交别人干,只有做肉肠子的事自己干。他只吃自己做的肉肠子:自己买肉、切肉、剁肉、拌肉、灌肠,他有自己的一套。用多少黄酒、胡椒、酱油、葱姜、红糖,肉要几成肥几成瘦,不信别人只信自己。他做的肠子也全归自己独吃,别人别想吃到,连他老婆也难吃一口。毒的人凡事必独。
他刚搬到梁家嘴来后,发现院里的一棵老榆树又大又高,杈子多,树荫浓,有风又不晒,正好晾肉肠。他就把灌好的肉肠一串串挂在树杈上,晾好的肠子干湿合度,真好吃。可是这样做了几次之后,忽然发现挂在树上的肉肠子少了。奇了!鸟叼去了还是猫儿偷走了?他下一次再做肉肠,用了心计,先数好多少串,挂在树杈上之后天天盯着。一天,他忽看到邻居家隔墙伸过一根竹竿来,竿头绑个铁钩,过来一勾一挑,生生把一串肉肠子摘过墙去。妈的!原来是叫人偷去的!焦七这人阴,有火不发,憋在心里想招。想来想去,想出天底下最厉害的一招。
转天他出门买了一块肉,一包肠衣,一些大葱生姜,路上拐个弯儿,到药铺买一小包砒霜。到家就在院里剁肉拌料,掺上砒霜,灌进肠衣,做成了十五串毒肠子,全挂在树上。然后天天坐在当院一张椅子上,抽烟喝茶,两眼一直没离开从树杈一串串垂下来的毒肠子,像是蹲在河边钓大鱼。几天过后,终于看到那绑着铁钩的竿子又伸过墙来,前后两次,挑了两串毒肠子过去。他心里暗暗一笑,一直憋在心里的火立马熄了。跟着,他把树上余下的毒肠子全摘下来,塞进一个袋子里,天黑后从家提到河边,扔进河里。
当天晚上只听邻院叫喊声忽起,又是“救命”,又是“死人”,人哭狗吠,动静很大,闹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一个小混星来说,隔壁邻家那个倒腾木料的胡老大叫人下了药,毒死了。官府来了几位捕快正在问案。焦七听了当没听,好像大车砸死一条野狗。
到了晌后,有人哐哐拍门,焦七开了门,只见几个黑衣捕快站在门口。不等他开口,用纸托着三根肉肠给他看,问他:“这是你的肠子?”捕快猜他准说不是。谁想他苍白的脸上阴冷一笑,竟然反问捕快:“我家的肠子怎么在你手里?”捕快一怔,跟着问:“好,我问你,你家的肉肠为嘛放砒霜?”这话问到关节上。焦七答得更快:“我这肠子不是吃的,是药黄鼠狼的。不放砒霜放嘛?放白糖?
焦七这话叫捕快没想到,全怔住,下边的话就没劲了:“你可知道你的肠子毒死了邻家的胡老大?”焦七装傻,说道:“这不会吧!我药黄鼠狼的肠子挂在我家院子,他怎么吃的?偷去吃的?”他忽然笑出来说,“那就不干我事了。他要是翻墙到我家来,用我家菜刀抹了脖子,也是我的事吗?”捕快们再没话可说,闷住了口。
焦七的话句句在理。他并不否认这肠子是他家的,砒霜是他放的,可他为了药黄鼠狼,他并没错。胡老大偷吃毒肠,自然怪不得人家。这事无论从哪头讲,都和焦七沾不上边。后来连胡家的人都说,这事只能怪胡老大自己,他要不去偷吃哪会致死?最后,官府结案,胡老大贪嘴致死,与焦七不相干。
可是,这事再往深处一寻思,就费解了。谁会用肉肠子药黄鼠狼?焦家又没养鸡,也没闹过黄鼠狼,他毒黄鼠狼干嘛?黄鼠狼是大仙,没事谁会去招惹大仙?是不是胡老大以前就偷吃过焦七的肉肠子,惹了他,才使了这毒计,下了这毒手?
慢慢地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谁也没办法。不单官府没法儿,老天爷都没辙。焦七这人还有人敢招惹吗?最倒霉还是胡老大,活了这么大岁数,最后竟然死在了贪嘴上,连家里人也抬不起头,后来悄悄搬出了梁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