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快感、联想当作美感,是一般人的误解。有一种误解是学者们所特有的,就是把考据和批评当作欣赏。拿莎士比亚这门功课来说,英国教授整年讲“版本的批评”,莎士比亚的某部剧本在哪一年印第一次“四折本”,哪一年印第一次“对折本”?他们对来源和作者生平也很重视:莎士比亚读过什么书?《哈姆雷特》根据哪些书写的?哈姆雷特是不是作者现身说法?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学者们埋头于灰封虫咬的故纸堆中,寻找片纸只字以为至宝。
这些功夫属于“考据学”。教授只做这种功夫,至于学生能否欣赏剧本本身,并不过问。考据所得的是历史知识,可以帮助欣赏,却不是欣赏。欣赏之前要有了解。只就欣赏说,版本、来源以及作者生平都是题外事,因为美感经验全在欣赏形象本身。但就了解说,这些历史知识却非常重要,要了解《洛神赋》,就不能不知道曹植和甄后的关系;要了解《饮酒》诗,就不能不先考定原本中到底是“悠然望南山”还是“悠然见南山”。但若只了解而不能欣赏,则没有走进文艺的领域。
富于考据癖的学者难免犯两种错误。第一种错误是穿凿附会。他们以为作者字字有来历,便拉史实来附会它。他们不知道艺术是创造的,虽然可以受史实的影响,却不必完全受其支配。第二种错误是因考据之后,便袖手旁观,不肯染指,而我对于考据家的苦心孤诣虽十二分地敬佩、感激,但我认为,最要紧的事是领略它的滋味。
在考据学者们看来,考据就是文学批评,但是一般所谓的文学批评,意义实不仅如此。
文学批评向来有派别的不同,文学批评的意义也不一致。区分起来,除开上述帮助了解的文学批评,主要还有两类。
第一类是“法官”式的文学批评。“法官”要有“法”,也便是“纪律”,“法官”式的学者心中预存几条纪律,用来衡量一切作品,符合的就是美,违背的就是丑。他们向作家下批语说:“亚里士多德说过坏人不能做悲剧主角,你何以要用一个杀皇帝的麦可白?”第二类就是近代法国印象主义的文学批评。这一派学者可说是“饕餮者”:只贪美味,尝到美味便把印象描写出来,法郎士说:“依我看来,文学批评和历史一样,只是一种给深思好奇者看的小说;一切小说,精密地说起来,都是一种自传。凡是真正的文学批评家都只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这是印象派文学批评家的信条。他们主张,文学批评应当是艺术的、主体的,各人应以自己的嗜好为标准。
“法官”式的文学批评所持的是“批评的态度”,印象派的文学批评所持的是“欣赏的态度”,它们是相反的。批评的态度是冷静的,不杂情感;欣赏的态度则注重我的情感和物的姿态的交流。批评的态度须用反省的理解;欣赏的态度则全凭直觉,批评的态度预存美丑的标准,把我放在作品之外去评判它的美丑;欣赏的态度则忌杂有任何成见,把我放在作品里面去分享它的生命。遇到文艺作品如果始终持批评的态度,则我是我而作品是作品,得不到真正的美感经验。比如看一幅图,内行有内行的印象,外行有外行的印象,它们的价值是否相同呢?文艺虽无普遍的纪律,而美丑的好恶却有一个道理,遇见一个作品,只说“我觉得好”还不够,还应说出觉得好的道理。
总之,考据、批评都不是欣赏,但是欣赏却不可无考据与批评。有的人太看重考据和批评的功夫,有的人又太不肯做脚踏实地的功夫,以为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都是很大的错误。
(摘编自朱光潜《考据、批评与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