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匹马
鲍尔吉·原野
这里是阳光小区,我和父母住在这里。大年初一早上,窗外雪片飞舞。我们仨聊天,我说四五十年前的事,他们在说六七十年前的事。而竟日开着的电视机,在播报当下的新闻,比如港珠澳大桥是世界最长的跨海大桥。这场景像话剧,我们轮流上场,讲述时光的往事。时光在某一瞬间重新组合时,平淡的生活会变得庄重起来,你成了历史的讲述人。
父母老了,越来越想念自己的故乡。我不敢带他们外出旅行,我的任务是访问他们的故乡,带回照片和见闻跟他们分享。去年春天,我拜访我妈的出生地--宝木图村。村书记孟克白音带我看过我母亲出生的院落,面积二十亩许,当年是她祖父平乐爷爷的宅院,现在建成了养老院,叫平乐养老院。我妈听到后十分高兴。她说平乐爷爷一定赞成。她有五十多年没听过这个院子的消息了。今年1月,我到胡四台村探望病中的堂兄朝克巴特尔。这里是我爸的出生地。回来,我跟我爸说“经过胡四台全体村民的不懈努力,把你老家给建设没了。”我告诉他“你经常回忆的白茫茫的沙坨子没了,现在除了玉米地就是林地,没空地。狼和狐狸也没了,胡四台村五里外就是高速路。现在,你们村跟朝鲁吐镇连上了。”
“咋回事?”他问。
“房子和房子连在一起,变成一个大镇了。”
他表情变化有如云影从草地上滑过,那是几十年的光阴倏尔而逝。
我喜欢顺着江水流淌的方向在江边跑步,水快则快跑,水慢就慢点跑。我跑过汉中的江边,两只朱鹮一前一后从我头顶飞过,它们通体橘红兼带粉色,翅膀和尾羽舞动流苏。我看朱鹮融入天际,而它在天空俯瞰到什么呢?明代修造的梯田里长满金黄的稻子,稻子们此刻正隐藏在柔纱一般的白雾当中。在安康的江边,往左手看,莽莽苍苍的大山是秦岭;往右手看,莽莽苍苍的群峰是巴山。巴山秦岭终日对视竟千万年,由此雄浑。我在广州的珠江边上夜跑,被搅碎的灯光在江流里神秘眨眼。江边有卖水果的摊子,情侣们倚着栏杆相互对视。
我把这些见闻讲给父母听,我爸说“嗨,咱们国家大啊。”我妈说“咱们国家好。国家不好,大有啥用?”在谈吐上,我妈每每显出比我爸水平高一些。我爸想半天,说“嗨,就是。”他们说的好是安宁,虽不能囊括当今中国全部的强大,但身为百姓,生于斯土,所求者不过斯民安宁。
中国太大了,走也走不完。我坐车穿越大兴安岭,从车窗看到在森林里摘蘑菇的人,脚穿高腰红雨靴,左胳膊挎衬蓝布里子的柳条筐。我想下车变成他,从此生活在大兴安岭。有一位诗人说他喜欢抱树,我也是,见到那些粗壮带红色鳞片的松树,见到长着大眼晴的杨树,我就想上前拥抱并跟它们贴一贴脸。
6月上旬,查娜花在牧区开放。雪白的、茶碗大的查娜花像天上的星星收拢翅膀留在草原过夜,忘记回家。七十三岁的牧民班波若指着窗外的山坡对我说,“这么好的花开了,我们的孩子却看不到。城里多了一个大学生,牧区就少一个年轻人。这么辽阔的草原,以后留给谁呢?”说着,他用掌根抹脸上的眼泪。我什么都说不出,听到我的眼泪落在采访本上。牧民们多爱自己的家园啊!
几天前,我给我爸放了一段《骑兵进行曲》。我爸说,“嗨,我们这些骑兵,其实只有一匹马,一杆枪,一把战刀。我们那时候,除了人厉害,别的啥都不厉害。”
我爸总结得多好--“除了人厉害,别的啥都不厉害。”我爸就属于那个时代的人。他念念不忘的,是他的老家和他的战马--“夏日拉咩饶”--带一点杂色的白马。1949年10月1日,我爸是开国大典受阅部队之一--内蒙古骑兵白马团方阵的受阅士兵,那年他二十一岁。
近来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东西嗡嗡响,它叫《诺恩吉雅》。这是一首蒙古族民歌的名字,是一位蒙古族女人的名字。这首流传百年的民歌与《嘎达梅林》堪称双璧,俱为瑰宝。我把这首曲子听了上百遍,越听越觉得这不只是一个姑娘出嫁的故事,是思乡,是依恋父母,是河流与大地。歌者可以在歌声中放入所有美好的怀念。我发现,诺恩吉雅其实也是我,我或我们,同样爱着家乡,爱父母,爱草原上的万物。
我有一匹马,这匹鬃发飞扬的蒙古马此刻正在贡格尔草原上吃草或奔跑。那是去年市里面奖励我的一匹克什克腾旗的铁蹄马。后来我看颁奖会直播的视频,发现我长相开始像马了,窄长脸,眼神机警而有野性。对我来说,马是更好的归宿。作为马,我已没有追风的神勇,我是草原上温驯的老马,低着头,驮着我爸我妈和我的文化使命,慢慢往前走。可庆幸者,这里有让马喜欢的草,风和流水、这里是我可爱的、飞速发展的故乡。这里是我的祖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