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织
王开岭
①古人的生活图景,一语概之:女织男耕。“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乘机杼。”田夫蚕妾、牛郎织女,乃最典型的人生单元,亦是最完美的衣食组合与温饱设计,堪称天意。“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妇不织或受之寒。”华夏先民的栖息史,五千年的村野炊烟,就这么飘飘袅袅,在“锄禾日当午”的挥汗和“唧唧复唧唧”的织声中,走到了二十世纪。
②突然,它像滴空了水的漏钟一样,停了。这个朴素的生活方程、貌似永恒的家务公式,逻辑解散了,使命结束了。城市,彻底步入男不耕女不织的“大脱产”时代;乡村,耕虽依旧,织却消匿。这是技术飞跃和社会分工之果,无可非议。
③我想说说“女织”,从人生美学的角度。对“女织”的蒸发,我略感惋惜。我指的不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她,我看重的是“织”的情感内容和性别审美。当一位女性在为恋人、丈夫、孩子织一件毛衣、围巾或袜子时,她用手指和棒针、用密密麻麻的经纬和几个月聚精会神——所完成的仅仅是一个物吗?当然不,这更像一场无声的抒情。
④我记得年少时,中国女人的怀里都有一团毛线,须臾不离,像抱着婴儿。即便在我青春时,这个情景仍随处可见。那是个用手工抒情的时代。她们是美丽聪慧的女人,多情而勤奋的女人,懂得“织”的元素和成分,懂得“亲手”的含义,懂得用“繁琐”“辛苦”构造一件贴身之物意味着什么。她们享受这个过程,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一梭一缕一寸痴,丝丝编就阳春意。
⑤织的背后,你总隐约看到那个字:情。无论春染梢头的豆蔻、贤妻良母的人妇,还是离愁黯景的痴妾、发婚姻牢骚的怨女,手中都有一情感道具:飞梭、织机或绣针。“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调梭辍寒夜,鸣机罢秋日。良人在万里,谁与共成匹。”而在《孔雀东南飞》中,有一段自白:“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这是一个普通少女的成长简历和才艺档案。蚕、织、裁、缝、绣——乃天下女子的技能必修课。即便家境再优,凤娇名媛,顶多免去蚕纺之苦,纤绣之灵则不可少。
⑥我觉得这是人生美学,乃女性的主动选择和天赋所赐,乃女性灵魂之闪光。织的衣、纳的袜、绣的巾,浸的是情、是意,是对生活的憧憬和幸福感。密密麻麻的线脚、纤巧灵盈的游走,织就的是女子的美和美德。所以,以织品传情递意,作媒介和信物,即成了女子专利,成了流传几千年的红颜技巧。直至八十年代末,我在乡下还遇见过那种瑰丽的手绣鞋垫,按说,鞋垫这种藏匿至深、最难公开的东西,即使绣上鸳鸯牡丹,又有何用呢?当然有用。
⑦我一直觉得,女子一生总该织点什么,否则有遗憾。不为别的,就因她是妻子、是母亲,一个男人、一个孩子,身上若无一件由家中女性亲手完成的衣物,至少逊了一份温馨。对敏感的体质来说,灵魂会觉微凉罢。
⑧过去常用一词夸赞女子:心灵手巧。现代女性心灵绰余,手却未必巧了。逢搬家或整理橱柜,总会翻出几件旧时的毛衣,皆母亲所为。每次太太都赞叹:织得真好,像工艺品!虽穿的机会少,可总舍不得扔。我知道,这些东西再难复制了。母亲很聪明,儿时总变着花样给我们兄弟添毛衣,每年的流行款和图案,只要大街上有,她瞅几眼就会了。母亲这辈子织了多少件衣物?数不清,至少上百件吧。母亲年龄大了,眼花了,织得便少了。几年前,春节回家,母亲说,这是她最后一件线活了,留给孙子们。第二年春节,母亲却还在织,她说再织几件。
⑨有一个母织的故事,曾让我泪流满面。这是2006年一则新闻,题目是:《骨癌妈妈临终为儿子织好25岁前所有毛裤》。吉林白山一位家境贫寒、以烙煎饼为生的母亲,得知自己患绝症后,15个月里与死神赛跑,终于为9岁儿子织完了25岁前需要的所有毛裤,看着那幅照片,一个小小的孩子守着遗像,床上一排排长短不一的毛裤,我流泪了。也许,这位母亲想的是,等儿子25岁时,就能穿上另一个女人织的衣物了吧?
⑩只是她的这个美好“织愿”能实现吗?
(选自《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