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堕海
徐燕频 徐成吾
我们过了几小时才晓得,那个孩子是在早晨七时之后不久掉进海里的。没有人看见他掉下去。他是在清除甲板上的一处排水口时失足的。他的身体一触及水面,就和船边缘的怒涛和吸力搏斗,差一点被“推进暗轮”卷进去。到那令人窒息的水的拉力减轻时,他才浮出水面。
他松了一口气。他想,伙伴必已看见他掉下来,他将可很快获救。可是船继续以全速前进,他慌乱地击着水,设法赶上它。
突然他想起船长某一天在船上操练之后所说的话:“如果你遇到困难,应保持镇静。如果慌张,就准没有希望了。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最主要的是想一个办法出来,不镇定是不行的。”
孩子不再在水里手足乱拨了。他想:我先不知道我会游泳,可是我并未下沉。我是在游泳啊!他设法将厚重的裤子和靴子踢掉。然后他发觉自己用手脚在划水。正如他在家里的农庄看见狗划水一样。
可是那艘船没有停。他现在只能在浪头将他举起的时候,才看得见船的烟囱和桅杆。他焦急地向周围张望,除了海阔天空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一片巨浪打在他脸上,使他作呛。海水的盐分淹得他的眼晴发痛。
水手在用早餐时才想起那个孩子。“他到哪里去了?”有一个问。另一个说:“奇怪,他一直没有敲钟报时。我最好去找他。”他找遍了船首的望楼,各处的厕所,问了在后舱口躺着休息的人。他愈担心,脚步也愈快。他的声音变得凄厉,而且问得更为急切。“还是去告诉老头子吧。”有人这样建议。
船长正在驾驶塔上和三副谈话。他的船是在一条安全的航道上,离佛罗里达州海岸一百哩(旧指英里),顺着湾流以全速驶行。船长正在设法补偿航行中所损失的时间。他转过头来对着那奔上梯来的水手,后者大声喊:“船长!那孩子!我们找不到他!我们到处都找过了。他完了!”——他挥动一只手指向海面。
船长把大副从餐室里喊来。那失踪的孩子原来是在值班的。
大副想起他曾命那孩子清洗右舷的排水口。那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那孩子送咖啡到驾驶塔来之后——大概是七时十分。
船长看看表:八时廿一分。一小时十一分钟已经过去了,船也驶了十八哩了。他发下紧急命令……“我们须折回二十哩。”船长说,“一小时二十分钟,注意时间!”
那孩子对着船消失的方向继续慢慢划水。他体力渐衰,有点想哭。要不是想起船长在甲板上对手下人员说的话,他早就已经在哭了。船长曾告诉他们:“海上的生活是艰苦的。变故常常在风暴、浓雾中发生,你不能像在陆地上一样跑到哪里去叫人来帮忙。你必须用脑筋,随机应变。记着,仓皇失措而丧命的人,比为了其他原因而丧命的人要多!”
船长是可以那样说的,他在想。他从没有堕过海。难道他有过吗?他在海上已经很久,他必已经历过一个人一生可能遭遇的每一件事。他试着把自己当作船长,开始说船长说过的话,正像周围水中有一群人听他说话一样,说了一遍又一遍。一阵阵的巨浪打过来,几乎把他打进海,他在泡沫与恐惧中努力挣扎。
船长没有想到真能找到那孩子。侧风和海流使孩子飘开,在广阔而汹涌的海面上,小小的人头实在不容易发现。人只要心一慌很快便会沉溺。不会游泳的孩子有多少生存的机会呢?
他看看手表。还有几分钟。“传话出去说,我们快到那里了。”他对三副说,“将速力减到慢车。”他的头不停地从这面转到那面,两眼在搜索海面,注视一下又继续移动。他突然喊:“停车!全面向后!准备放艇!”他已经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头,在不过一百码(英美制长度单位、一码约合0.9144米)外时浮时沉。
那孩子看见船停下,看见救生艇向他驶来。正当他的气力似由衰而竭时,几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他们用力将他拽上来,放在毯上。
那个孩子望着几个打桨的人的脸。有一个喊道:“去游泳啦!海是给船航行的呀,不是给人游泳的!”又一个喊道:“你就要完蛋了,我的儿。老头子要痛心。迟了三小时你却要游泳!"
他晓得他们是在打趣他。他想点点头,笑一笑,让他们知道他听见;可是他翻胃作呕。极其难受。“不要再啰唆!”二副说,“我们得将他带回去。快点!”
这故事有一半是事后从那孩子口中得来的;另一半我自始便晓得,因为,你们知道,我便是那个船长。
船折回原来航向之后。我下去看那个孩子。他裹在毯子里,看起来比他的十七岁实际年龄小得多。他双眼流泪,喃喃地说:“船长,我耽误了你的时间,真对不起。”
我尽力安慰他,并嘱咐他休息。
在我们抵达波士顿的前一天我问他:“你不会游泳却在水里浸了两小时半多。你怎样会浮着不沉呢?”
“你教我的,船长。”
“我?”
“是的,船长。你教我用脑筋。你告诉每一个人都这样做。我晓得船会来救我的。”
“你怎么能够知道呢?”我问。
他眼光上移,神态自然地说:“因为你是那样的人,船长!”
因为你是那样的人!
他这句话给予我的报酬,比政府或国王的任何奖赏都贵重,只是那个孩子并不知道罢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