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
莫言
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
所谓长度,自然是指小说的篇幅。没有二十万字以上的篇幅,长篇小说就缺少应有的威严。就像金钱豹子,虽然也勇猛,虽然也剽悍,但终因体形稍逊,难成山中之王。当然,有许多篇幅不长的经典小说,其力量和价值胜过某些臃肿的长篇,但那种犹如长江大河般的波澜壮阔之美,却是精巧的篇什所不具备的。当然,把长篇写长,并不是事件和字数的累加,而是一种胸中的大气象,艺术的大营造。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感悟,这些都是“长篇胸怀”之内涵也。以“大悲悯”为例多说几句。编造一个苦难故事,对于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那种非在苦难中煎熬过的人才可能有的命运感,那种建立在人性无法克服的弱点基础上的悲悯,却不是能够凭借才华编造出来的。描写战争、灾荒、疾病、意外事件等外部原因带给人的苦难,把诸多苦难加诸弱小善良之身,这是煽情催泪影视剧的老套路,不是悲悯,更不是大悲悯。只有正视人类之恶,认识到自我之丑,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长篇小说的密度,是指密集的事件,密集的人物,密集的思想。密集的事件当然不是事件的简单罗列,不是流水账。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对这样的长篇小说同样适用。密集的人物当然也不是沙 丁鱼罐头式的密集,而是依然要个个鲜活、人人不同。一部好的长篇小说,主要人物应该能够进入文学人物的画廊,即便是次要人物,也应该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为了解决作家的叙述困难而拉来凑数的道具。密集的思想,是指多种思想的冲突和绞杀。如果一部小说只有所谓的善与高尚,或者只有简单的、公式化的善恶对立,那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值得怀疑。好的长篇应该是“众声喧哗”,多义多解。在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之间,应该有一个模糊地带,而这里也许正是小说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也可以说,具有密度的长篇小说,应该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误读的小说。这里的误读当然是针对着作家的主观意图而言。一部作家的主观意图和读者的读后感觉吻合了的小说,可能是一本畅销书,但不会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长篇小说的难度,是指艺术上的原创性,原创的总是陌生的,是要求读者动点脑子的,要比阅读那些轻软滑溜的小说来得痛苦和艰难。难也包括结构上的难。长篇小说的结构,当然可以平铺直叙,这是那些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家的习惯写法。这也是一种颇为省事的写法。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我们之所以在那些长篇经典作家之后,还可以写作长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在于我们还可以在长篇的结构方面展示才华。
长篇小说的长度、密度和难度,造成了它的庄严气象。不能为了迎合煽情而牺牲自己应有的尊严,也不能为了适应某些读者而缩短自己的长度、减小自己的密度、降低自己的难度。
(选自《当代作家评论》,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