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第一个穿裙子的女孩
赵淑萍
1980年的夏天,酷暑,狗都热得吐舌头。我却忙着串门,从这家的葡萄架穿到那家的丝瓜架,脚下不时被南瓜藤缠绕,不时有热浪夹着青草被烤的香味阵阵袭来。我要挨个去看那一年未曾见面的小伙伴以及村里的男女老少。
从一家丝瓜架下穿过,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英子,过来!”
原来是陈金莲。她在堂檐纺石棉。她下了纺车,端了椅子让我坐,转身去井里打水洗手,还吊上一个被井水镇了半天的菜瓜,然后,用拳一砸菜瓜,脆脆的瓜马上裂成两半。她抠去瓜子,递一半,让我吃。“英子,你快讲点儿城里的事给我听!”
这个陈金莲,比我大十岁,也不沾亲带故,但是,自从我去父亲工作的城市读书后,暑假回来她对我就分外地客气。于是,我边吃瓜,边给她讲,城里用自来水,城里很多人吃单位食堂。食堂里各种点心都有,包子、花卷、发糕,还有面包、蛋糕。
“城里女人都穿裙子吗?”她问。
“穿呀。老太太和小女孩都穿裙子,她们有的还戴墨镜。”我说。
她的眼睛落在了我的小花裙上。
“英子,你跟我来!”陈金莲把我带进她的睡房。虽然家里人都不在,她还是锁上了房门。她从箱底拿出了一条裙子,苹果绿小碎花的。她先套上裙子,然后脱下长裤,转了一圈,那没膝的裙子像花一样绽开。我看到她的光洁的白生生的一截小腿。“英子,好看吗?”她问。我真心觉得好看。其实,陈金莲长得很漂亮,粗粗的辫子,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高高隆起的胸脯,这一切都让一个小女孩盼着自己也快快长大。
“那好,明天晚上,天黑时,你穿着裙子,早点儿站在路口的那棵皂角树下好不好?到时,我穿着裙子过来,你一定要看着我。”她说。
我很奇怪,这算啥事呀。那棵皂角树,村民们晚上就在那里乘凉,我也常跟我妈妈一起坐那边。
第二天,我按照她的话做了。白天的暑热退了,人们都围过来了。在皂角树下,一边谈天,一边摇着蒲扇。也有来来往往的人,有的去村干部家的院子里看电视,那黑白电视,经常飘雪花,大家还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是就着凉风去游荡。
突然,乘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一个穿着裙子的袅娜的身影正由远至近。清风吹起,那裙裾就像荷叶一样摆动。而那个陈金莲,她就昂着头挺着胸过来了。
“这不是陈家的丫头吗?真不像话。穿起裙子来了,伤风败俗!”已经有几位中年男人发话了。而一些后生则轻佻地吹起了口哨。那些妇女们更是鄙薄,“眼戳刺”“眼戳刺”①地叫着。一位老太太,好像是陈家门的老祖宗,颠着一双小脚,鼓着劲儿厉声道:“这丫头不像话,明天我去把她的裙子给剪了。”可不管怎样,在村人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中,陈金莲看着我,勇敢地走了过去。
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回家我问妈妈,为什么这村里的男女说话调笑肆无忌惮,但女孩穿条裙子就犯了大忌?而且,傍晚女人们从地头收工回来,在河埠头洗脚,裤腿卷得老高的,比穿长裙露出一截小腿肚要厉害多了。妈妈说那是在农村。“我也穿着裙子呀。他们怎么都对我客客气气的?”我问。妈妈说:“因为你是个孩子,而且,你是城里的孩子。”
我很关心的是那个小脚的老太太到底有没有拿着剪刀去绞陈金莲的花裙子,结果大概是没有。只是,后来陈金莲的裙子,被她那老实巴交的男友给剪了。因为这,陈金莲死也不肯嫁给他了。后来,陈金莲又穿上了另一条裙子。过了两天,村西有位姑娘,也穿了裙子出来。后来,穿裙子的女孩越来越多了,大家也不知道该去骂哪一个了。
有人说,陈金莲穿裙子,其实早有预谋。因为,她那条裙子就是她的堂妹、小脚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学裁缝的阿花做的。而且,村里女孩的裙子式样都一样,想必都出自阿花之手。她们一起做的裙子,已经藏了一阵子了。
多少年后,一次我回故乡,听陈金莲跟阿花说:“你说现在的女孩咋回事,裙子越穿越短?”“老姐姐,以前呀,她们让我做裙子,我都做能盖住膝盖的。可是,现在她们根本不要我做,都直接去店里买了。”“年轻人,就由她们去吧。”陈金莲说。说着,她的目光,投向了路口的那棵皂角树。
(节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第21期)
(注)①眼戳刺:慈溪话,讨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