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煞风 一往情 倚老卖
翁敏华
文题由一种文字游戏构成,叫“成语缩脚”,本文的主人公曾经用来写过信,全信就像一篇密电码,署名即是“大煞风 一往情”,把“缩”进的“脚”拖出来就是“景深”二字。我在这里要记的,是“景深老”,一位多才多趣的老先生———赵景深。
初仰先生,即在袅袅的昆曲声中。那天上海昆曲研习社恢复曲会,假座我校东部礼堂。人说前排就座的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就是“赵老”———噢,一位面目和善的好先生。赵老是昆曲研习社社长,讲了一番话,接着就带头唱起了曲子,记得唱的是“窦娥冤”里“斩娥”的【端正好】带过【滚绣球】曲。这是正旦扮演的窦娥唱的著名曲子,甭说大学教材,就是中学语文书里也选有,可谓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旦角的唱段,赵景深先生反串,这在“四人帮”①被打倒没几年、拨乱反正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个中深意。
就这样,得以步入赵老的家———位于淮海中路妇女用品商店后头的弄堂里,典型的上海石库门房子。导师第一次带我去,还是参加昆曲社的活动。如同一般上海弄堂房子一样,赵府也从后门进出。后门上装有门铃(当时很少见),摁铃,三楼窗户便出现赵家保姆的脸,见是认识的人,她就会放下一只竹篮子来,篮底中央躺着一把钥匙,由你自己开门。后来这空中竹篮晃悠晃悠的场景,整整演绎了两年多———导师去世后,赵先生收我为“私淑弟子”,让我每个周六上他家听课半天,这场景,距今已有三十年,每每想起还令人感念不已:所谓师生,不正是老师交把“钥匙”给你,由你自己去打开知识的大门、步入艺术的殿堂么?
正是在赵府,得以拜见蒋星煜、胡忌先生,得以领略华文漪的妩媚、岳美缇的清雅,还有刘异龙的滑稽突梯。在赵老八十岁的生日家宴上,他夫妇演唱了《长生殿·小宴》,令人推想二位年轻时的风采———好一对夫唱妇随的昆曲伉俪!
回忆赵老的文章何其多也,书也出了不止一本。但是我还有两件印象特别深的往事,欲记在这里。
其一,在课上,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说到了《琵琶记》,说到1957年那次在北京召开的《琵琶记》学术研讨会,赵老说:“其实我那次是揣了两篇论文去的,一篇肯定,”他右手往右边口袋里比划比划,“一篇否定,”他左手又在 左边口袋里比划了一下,“到北京去轧苗头②,再决定抛出哪一篇去。”当即有人打岔。让我吃惊的是先生的坦白。先生难道不知道这是“墙头草两边倒”么?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透露给他众多的弟子们了。
后来,多次想起,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五七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份?若是谁,为了一部《琵琶记》,被打成右派,值么?“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我心说:先生真是个明白人呐,南方式的智慧。知识人性格也五花八门,不会只有梁漱溟一种。
其二,有一天课后,赵老收到一封信,拆开看,笑了,再看,笑得更厉害了,直至笑到捂住眼睛、趴在桌上、流出眼泪。笑得我们也好奇起来,纷纷凑近看信。信是扬州师院任半塘先生寄来的,没有多少文字,却在正中画了一把破刀,毛笔画的,犬牙似的刀刃,沾着血(红墨水),刀下则滴滴答答血迹斑斑,边上一行直排的字:“赵景深借刀杀人!”原来是,报刊上有人发表文章驳斥任半塘先生在《唐戏弄》里的观点,任先生误以为是赵门弟子所为,故打上门来讨伐。赵门弟子见状,一个个义愤填膺,张三这个角度,李四那条线索,已经在分工如何反击了。赵先生去卫生间擦了眼泪,步履蹒跚哆哆嗦嗦地回座,听说后忙制止:“介好白相③一桩事体,一当真就勿好白相④了。”他用沪语说。
这就是赵景深。三十年代当编辑,向老舍约稿,信笺中央大大地写个“赵”字,用红笔画一个圈儿:“老赵被围,速发救兵”,老舍一看,立即寄来稿件和回信,在赵景深原画上添一支破围的红缨枪:“元帅休慌,末将来也!”那天看见任先生的信,赵老一定是想起了当年的这桩逸事,故而笑得这样一发不可收。我真后悔没像记者那样追根问底,不知道赵先生最终是怎么回这封信的,不然,又可增添一桩直如老舍回信赵景深这样的文坛佳话。
生活中常常有这样“大煞风”景的事,但赵老始终是如此的“一往情”深,对事业,对学生,对朋友同行。
【注】①四人帮:指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结成的反革命帮派。②轧苗头:遇事通过察言观色来进行分析,作出判断。③介白好相:上海方言,“这么好玩”的意思。④勿好白相: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