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从来不悲伤
顾晓蕊
我沿着大海边奔跑,跟一万朵浪花在赛跑,边跑边扭头看,浪花翻滚追逐着,绽开清凉的笑颜。跑得累了,我停下眺望远方,大海依然欢快地唱着涌着,腾起千层浪,如朵朵盛开的白莲花。
早上,我跟父亲说起这重复了无数遍的梦境。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自语道:“互联网可真神奇,拆掉千万堵墙,有了微信群,战友们又都联系上了。”他近来学会用微信聊天,兴致高涨。
“看呦!”父亲话语中透出兴奋。我侧身看去,有人传来张照片,是一张早年的合影,父亲与战友穿着海军衫站在沙滩上,目光烁烁,背后碧海浩淼。“这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又喜又叹,“下周战友联谊会,回去看看。”
我眼眶湿潮,这一幕想必也曾多次浮现在他的梦里。记忆的门扉缓缓打开,顺着时光的藤蔓,我又想起那段难忘的海岛岁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随军到部队,从偏远的乡下乘火车几经辗转,来到四面环海的刘公岛上,岛不大,很清静。
我们住进一栋老旧的石房子里,清晨推开木格窗,面前是一片汪洋大海。梦幻如蓝宝石般的海水,是那么纯澈明净,深深地吸引着我。退潮时我常跑到海边,沿着沙滩来回地走,心中满是好奇与欣喜。
可大海,并不总是温和而宁静的。遇上刮台风,海风掀动着海水,猛烈地撞击向岸边,击起七八米高的海浪。一刮大风晚上就没电了,这还能忍受,但吃水成了大麻烦。
我去海里游泳,呛一口海水,又苦又咸又涩。我偎在父亲身边,问:“海水为什么是咸的?难道说,它是大海悲伤的眼泪?”
父亲轻抚着我的头说:“大海是智慧的,有力量的,它被千年的月光照耀过,见证了太多忧伤与屈辱。你看它有时平静,有时澎湃,但大海从来不悲伤。”我点头,却有些惘然。
半年后的一天,忽听父亲回来说,岛上要起大变化了。他还说部队已抽调了人,铺设海底电缆和水管,很快就能通水通电。“海底能铺管子?”我很是好奇,每天跑到海边观望,有十几条船舶来回穿梭。
到了水电开通那天,家家户户沉浸在惊喜之中。每家安了自来水管,拧开龙头,清亮亮、明澄澄的水淌出来。到了夜晚,岛上灯火闪动,灿若星芒。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把房间的灯摁亮,过一会儿又关上,反反复复一夜。
后来随着父亲转业,我们搬回到内地。时光的影子从窗前悄然翻过,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了,到了2003年的夏天,对我跟弟弟来说,那是一段极黯淡的日子。
工地上发生爆管事故,弟弟脸上身上多处被烫伤。出院后,弟弟时常一个人发呆,怕照镜子,甚至不愿出门。那时我因女儿出生后,晚上哭闹不止,患上严重的眼疾,心情也一度低落。
因而那年盛夏,我和弟弟想到去海岛。我们住下来,每天绕岛而行,从黎明走到黄昏。我一边走,一边深望向大海,像是在凝视自己。我恍然回身,说道:“你看那浪花,这一刻跃上波尖,转瞬跌落谷底,起起落落,永不停歇。其实,生活中亦是如此。”
弟弟愣了愣,停下,转头看大海。金色的微光照在海面上,水波粼粼,绚美无比,闪跳着映入他眼中,慢慢放大一片光亮。
从海岛回来后不久,弟弟去了工地,我的眼睛经治疗也已大好。此后十余年间,在暗夜里,我一次次忆起海岛。
得知父亲要参加战友会,我提出陪他一起回去,重温那一片明蓝的梦。
仍是同一片大海,父亲和战友们再次在沙滩上合影,只是这一群老兵,鬓发间已霜花点点。再看往日沉寂的荒岛,俨然成了美丽的桃花岛。
那晚,老兵们在农家院饮酒忆故,畅叙离情,我又去了海边。海面上灯火点点,月的光辉洒下来,海风中挟着缕缕芳馨。我深嗅着熟悉的味道,心中一片澈静。
复想起父亲的话,原来总有一些事,要用漫漫的一生去领悟。我感受着大海的倔强与柔情,任时光流转,它只管欢腾奔涌着,奔涌着。而今,海岛已成为我的心灵原乡,是最美的海上桃花源。
——(选自《思维与智慧》2018年23期,有删改)
①→随父亲转业回内地→②→陪父亲参加战友会,再回海岛。
①海面上灯火点点,月的光辉洒下来,海风中挟着缕缕芳馨。
②而今,海岛已成为我的心灵原乡,是最美的海上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