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的心思
相传,春秋时期吴国大夫伍子胥兴修水利,引胥山以北之水入境,故有胥塘,别称西塘。这样算来,西塘已经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了。许多世代已经从它身边一一过去,而西塘,至今仍然没有起身离去。
南来北往的客,纷纷慕盛名来看西塘,却又难免与西塘擦肩而过。有的人知道,西塘不仅仅只是一渠水、一座桥、一篷小船或一些旧房子,更不是被杜撰、修改了很多次的传说。于是,他们便在游览的流水线上格外用了些心思,四处看一看,找一找。无奈市声嘈杂、人潮如蚁,目光交错如麻,最后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也就自觉或不自觉地陷西塘于“其名难副”的怨诽之中。有一些人兴冲冲地到了西塘,抱着手机与远方的亲人朋友“微”来“微”去,或随人流在一家挨一家的店铺里找一件儿工艺品,盘算着如何低价买下。还有一些人,要么在某知名景点偷偷刻下“某某到此一游”,要么就是拥着挤着争着抢着在古镇的水巷边、石桥头或一处刻着字的古宅前排队留影,希望自己的倩影在古镇背景的映衬下更加隽永美好。但是,很多人拍完照片一看,人与景儿之间你是你我是我地分离着、隔阂着。而那些守候于观光必经之路的本地人,常常以主人的身份向外出租和出卖着西塘。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然每天背靠西塘,一颗心却不舍昼夜地悬于客人的背包和口袋之下。对他们来说,西塘不过是一个栖身和谋生的地点。
然而,西塘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展开另一程的生命叙事。
水巷两边的客栈是老房子,别致的木质雕花窗,通常都是敞开的。从窗外进去的是风和阳光;从窗里流溢而出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色彩、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故事。有情侣情不自禁地让故事从窗里延伸到窗外。他们用店家备好的钓竿去街溪钓鱼,其实他们并不急于得鱼,他们只是要让那些幸福的时光如街溪水一样缓缓地在西塘流淌。如果能够偶尔从水中钓得一条或大或小的鱼儿,那便是平静幸福中的快乐与激情。当一条指头大小的鱼儿上钩了,情侣们便笑着把渔线收回,小心地将那鱼儿存放在水盆中,宛如存放一枚生动的记忆。两天后,这个曾经拥有甜蜜故事的窗后人去屋空;再以后,又住进一对安详的老夫妇。而那窗前的水巷和拥有很多水巷的西塘,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梦幻般的细节,让我想起了短暂与永恒。我们之于西塘,正如蜉蝣之于我们。蜉蝣没有能力懂得人类,就像我们没有能力懂得西塘。虽然人类的智者隐约感知到了自身的局限,然而,雄心勃勃的人类从来不甘于生命的短暂与幻灭,即便是拥有了某个闪光的或意味深长的瞬间,也希求将其转化成永恒。
春风掠过水面,从人们的指间溜走,水却记住了春风这短暂的抚摸,于是就有微波兴起,让菱花从水中开出来。菱花艳黄,不久便谢了,如春光莞尔一笑。但在这以后的那些沉寂的日子里,这一渠多情的水,却悄然把那次甜蜜的记忆酝酿成外表坚硬内在甜软的菱角。在水中莞尔一笑的还有一种叫“芡”的植物,花深紫而大。这一切美好而短暂,人类却不甘心。于是,有人将菱角晒干剁成细粒熬粥,一边吃一边回想那些逝去的光景。更有人将芡实采来磨粉、蒸熟、敲敲打打制成芡实糕。这些美味在西塘一传就是几百年。人类就是这样,把自己对永久或永恒的愿望寄托于物,通过物的永恒实现生命信息的传承。
沿着一排排摆满芡实糕和煮田螺的摊子前行,总能在某处房子的阴影中看到一个只管埋头干活而无心叫卖、推销的传统手工匠人。他们有的在织粗布方巾,有的在用当地的一种木材加工梳子,有的则挥汗如雨地加工灶糖。有一位剪纸的老妇人,坐在自家门外,专注地裁剪着折叠的红纸,鲜红的纸屑像是时光的碎片,扑簌簌落在她脚下的暗影中。两千多年岁月成就的西塘古镇,就这样点点滴滴凝聚着人类世世代代的心愿和种种努力。但西塘却超越了多情的人类,严严地挡住了我们探寻的目光。
庄子曾在《逍遥游》里描述过一种叫大椿的植物,据说它以我们的八千岁作为自己的一个春秋,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它的寿命。如果以此比拟,我们同样不知道西塘到底处于生命进程的哪一阶段。但我一直主观地认为,西塘就是一个年轻俊美的女性。在夜晚的静谧之中,侧卧于水巷边的客栈里倾听西塘,仿佛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沉静安详的呼吸。我曾一遍遍追问那个关于永恒的秘密,但西塘始终沉默不语。
清晨,我站在客栈的窗前,久久凝望着西塘古镇。有一对早起的恋人,正从来凤桥头幽暗的巷口走出,两张脸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像花儿一样明艳灿烂。他们一路徜徉,在靠岸的乌篷船边悄声私语,在美丽的来凤桥畔相拥而立。当他们在永宁桥上再一次相拥而笑时,突然间有些许感动击中了我。如果那庸常的快乐与幸福,能被人铭记,就再没有什么必要去追问那个叫作永恒或永远的字眼儿了。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们之所以看不清西塘,是因为我们身在西塘;我们之所以猜不透西塘的心思,是因为我们就是西塘的心思。
(取材于任林举同名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