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奶娘
①我的奶娘,我叫她阿妈。童年时光中,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②我妈说我是天生犟种,生下来死活不吃她的奶,整整三天,哭到脸色铁青,眼见着小命难保,于是外婆找来了我的奶娘。一年后我断奶,阿妈本该走人。不巧我妈又生了我妹,急着上班,阿妈就留下照顾我们姐妹。
③我妹从小就吃我妈的奶,长得脸如满月,三岁已高过我两指有余。我们两个打架,我被她压着无力还手,阿妈就会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推搡她:“小鬼头,你欺负网子啊!你不晓得她生下来三天没吃着一口奶啊!”好像我三天没吃奶,就有了横行天下的资本。
④星期天,阿妈会有半天假回去料理家事,我也跟她回家。阿妈家的规矩,女人孩子吃饭不上桌,挣钱养家的才能端坐饭桌由人伺候。那时候,是阿妈的丈夫一个人坐在四仙桌边,阿妈带着几个孩子围着灶台边的小圆桌,一人一碗杂米饭,拿汤汁一拌,稀里呼噜吃个精光。只有我到阿妈家时,桌上才会再多出一小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这是专属于我的特供。而阿妈的几个儿女必定被她赶到前面店堂去吃饭,阿妈说:“眼不见嘴不馋。”
⑤刚上小学那年冬天,我做了一件丢人的事。那天上午最后一节是手工课,可是我的五角星无论如何都剪不成样子,老师不断地呵斥我!“纸要叠整齐!剪刀要拿正!这么笨啊?”我遇事一紧张就尿急,可是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好容易听见放学铃响,奇怪的是,那种强烈的小便意识又消失了。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急急忙忙往外跑,拐过几条街巷,眼见就快到家了,这时,小便的急迫感倏忽而至。已经记不清小便是怎样一下子冲出来的,只记得那时眼前黑暗一片,心里黑暗一片,我孤独地站在我人生的黑暗之中,不知道是怎么一步一步蹭回家的。
⑥还好,推开家门,遇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我妈,而是阿妈。她看见我惨白的脸色和湿哒哒的裤腿,嘴巴本能地一张,眼见就要惊叫出声,却又将叫声咽回肚里。她冒雨冲进院子,夺下雨伞,将我拦腰抱起,几步奔回厢房,回脚一踢,关死了房门。
⑦“不怕啊,不怕不怕。”她不停嘴地劝慰我。
⑧与此同时,她拖出一只木盆,舀两瓢凉水倒进去,又兑上热水,搅和一下,再扔进一条旧毛巾……然后褪下我沉甸甸的湿裤子,一把拎起我来,扔在盆里,湿毛巾三把两把擦遍我,再三把两把擦干,将我塞到灶边床上的被窝里,嘱咐说:“别出声!你妈快回家吃饭了,可不能让她看见你!”
⑨我母亲是个严谨自律的人,对于小孩子,她有种种超越我们年龄的要求和期望,比如写字要坐得笔直,不可以拿手指抠鼻孔,不可以把饭菜含在嘴里说话……如果她知道我七岁了还尿裤子,我想不出来她会如何嫌恶和羞辱我。我要是遭遇了我妈的羞辱会怎么样呢?我的性格,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包括我长大后的人生格局,会不会因之发生大的错位呢?完全无法预测……
⑩也是那年,阿妈被我家辞退。那时,社会舆论对于雇佣工这样的事非常敌视。阿妈走后,我和罗子受了不少罪。我妈一向不善家务,猛然面对两个年幼的女儿,明显地力不从心。
⑪初春天冷,棉袄还不能离身,我妈嫌我和罗子身上脏,执意要给我们洗澡。下午洗了澡,晚饭时我已高烧四十多度。送到医院一验血,急性黄疸性肝炎。约莫一周时间,我处于半昏迷状态,不吃不喝,无力睁眼。清醒过来时,已在家中了。阿妈蓬头垢面坐在床边,两眼血丝,一见我睁眼,第一句话就是:“阿弥陀佛,我网子没事啦!”
⑫我看着她,想喊地,张不动嘴。
⑬她两手从上到下,搓我的身体,好像要把一根冰棍搓热乎。地说:“不怕了,不怕了,阿妈回来了。”
⑭出院回家的一段日子,是我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的日子。我妈怕肝炎传染给罗子,把我隔离在西厢房。阿妈又一次丢下孩子,自带铺盖和口粮搬到西厢房,拿稻草搭个地铺,寸步不离地照料我。怕我妈因此被贴大字报,她在巷里逢人就称:“我不吃她家一口饭,也不拿一分钱,我不做保姆,就是可怜那孩子!啧啧,生下来三天都没吃着一口奶……”
⑮她用我的赢弱来博取社会同情,取得一个合法身份,在我家进进出出:买来乌鱼煨汤;把河虾剥仁剁碎,做成小馄饨;下乡买农民家的粳米煮粥……
⑯一个月之后,隔离结束,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西厢房。生病之前天气还冷,病好之后已到暮春,老树新绿,桃花夭夭,空急中飘浮着新鲜好闻的青草味,明晃晃的阳光猛烈地射进我的眼睛,那种幸福的冲击强烈无比。顷刻间,我头晕眼花,栽倒在地。
⑰阿妈正在晾衣服,回头见我软在地上,一边谅呼:“网子网子!”一边三步两步奔过来,扶我起身,拍我的胸口,又掰胳膊揉腿,检查我有没有摔着碰着。我轻轻喊地一声:“阿妈!”地一下子搂紧我,把脸颊贴在我脸上,鼻塞哽咽:“乖乖啊,总算活过来啦,阎王爷放你还魂啦。”
⑱很多年过去了。阿妈在上世纪末去世,留在世上的不过一块小小的墓碑,和坟地上茂密的野草。可我只要想起地,仿佛还能听到那句感慨:“三天都没有吃到一口奶啊!”
(作者:黄蓓佳。有删改)
生病之前天气还冷,病好之后已到暮春,老树新绿,桃花夭夭,空气中飘浮着新鲜好闻的青草味,明晃晃的阳光猛烈地射进我的眼睛,那种幸福的冲击强烈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