⑴进入五月底六月初,麦子大丰收,多少人家的青壮劳力都磨镰霍霍,喜滋滋就下了地。那年,我家种了十亩麦,也是痛收。可父亲母亲却望着那满地流金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⑵父亲的腰疾犯了,不能弯腰不能蹲,他是家里的主劳力,眼看着十亩地的麦子都要熟得掉头了,他却一颗也收不回来。几天之间,父亲急得嘴上起了满嘴的燎泡。母亲却只有垂泪的份儿。她更下不得地,常年病秧子一样的她,指着药罐子浸着。
⑶那个男人被父亲领回家的时候,我们正围在饭桌前吃早饭。很寻常的早饭,玉米馇子稀粥,干硬的大煎饼,中间一盆儿母亲用清油素炒的豆腐,外加一盘自家制的老咸菜。父亲母亲都是好客的人,那天饭桌上的寒酸让他们极不好意思,父亲不住地搓手,最终还是向那个男人发出了邀请:“兄弟,粗茶淡饭的也没啥好吃的,要不您就将就着吃一口儿?”
⑷“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哥。”那男人倒丝毫不客气,他连手也没洗,坐下就吃。
⑸我们一家眼睁睁地看着男人风卷残云,筷子来筷子去,一大碗豆腐就见了底,母亲叠好的饼也去了一大摞。可气的是,父亲还让母亲去给他再煮碗鸡蛋面:兄弟怕是饿坏了呢,再去给兄弟煮碗鸡蛋面。他就不看看我和弟弟妹妹的脸,早都气绿了。
⑹男人是父亲在路上遇到的麦客,也是我那时见过的最不靠谱儿的麦客。那瘦胳膊瘦腿儿佝着背的样儿,能割麦么?而他见着饭的亲热劲儿,让我对他的信任越发降了一筹。
⑺我猜得一点也没错,那个男人白顶了个麦客的名字,他腋下夹着镰刀,到我家地里还没割上一垄麦就晕倒在地里了。慌得父亲又是掐人中又是喊人,好半天才把他弄醒了。醒了,那男人竟然当着一群人的面“呜呜”地哭了:“对不住了,主家。吃了您家的饭却干不了活儿……”
⑻果真是个糟糠枕头,里外都糟。男人说他自己身体不好,孩子又病了,为筹集医药费,他豁上了老命。来我家之前,他已经从南往北赶给人家割了几十天麦了,实在太累了。
⑼那天,男人没能为我家割成麦,父亲却让他把母亲压箱底的几十块钱给带走了。为此,母亲甚至跟父亲悄悄吵了一架。那笔钱,为的是给我们姐弟几个买笔买本儿学文化。
⑽那是个月光极好的晚上,跟母亲吵完架后的父亲,把我们姐弟几个从床上叫起来。月明地儿里割麦不刺挠,还好玩。一向笨嘴拙舌的父亲,竟然想起那么诱人的理由。困得要死啊,嘴也撅得老高,可还是乖乖地跟在父亲身后往村外的麦田里走。
⑾麦客来了,没给我们割倒一垄麦子,麦客又走了,把我们家仅有的几十块钱给带走。多么好笑,他临走前竟然拉着父亲的手说:您家大业大,拔跟毫毛也比我们穷人家胳膊粗。
⑿是啊,没钱的人家哪请得起麦客啊,没钱的人哪能出手如此阔绰?
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身后往麦田里赶,天上的月亮从云间探出脑袋,快一阵慢一阵地紧紧跟着。六月的月下田野,到处明晃晃一片,暖暖的东南风吹来,“沙沙沙”,是风过麦梢儿的声音,空气里满飘着熟麦的香。道边小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淌着,草丛里有虫声,有蛙声,起起伏伏,就把人的困意慢慢赶跑了。
⒁父亲走在最前边,腰杆儿挺直,倒一点也不像个患有腰病的人。他一边走一边教导我们:“人过日子,都有个三时两运儿,谁没个难处啊。但难跟难不一样,有大难,有小难,小难的就得帮大难的……你娘她一时想不开,其实她也是心软的人,我知道……”
⒂那天夜里,父亲到底还是挥开镰刀下地了,月光底下我们无法看清父亲脸上的表情,但从他那僵硬的弯腰姿势,我们知道,他的腰一定很难受。除了我,妹妹和弟弟从来没拿过镰刀的,可那天晚上,他们竟然割得像模像样儿,虽然弟弟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
⒃一块地快割完时,我们听到母亲温软的呼唤声。月光底下,母亲挑着饭和水,颤颤悠悠地向我们走来……
是啊,没钱的人家哪请得起麦客啊,没钱的人哪能出手如此阔绰?
人过日子,都有个三时两运儿,谁没个难处啊。但难跟难不一样,有大难,有小难,小难的就得帮大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