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菩萨
尹学芸
我记事以后,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干娘救过我的命。五岁的时候,我高烧昏厥,干娘就用针条扎我的人中,放出紫黑色的血。后来,我也看见过干娘给别人放血。那是在北京读书的一个大学生,邻村人,脸色惨白,但神情镇静,眼球半天也不动一动。我那时有七八岁,刚上一年级。边看边打冷战,想干娘大概给我刺时也用的这根针,上面还挂着不知谁的血丝,她好歹只用手绢擦一擦。
但干娘确实医好了很多人的病。你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们得的是什么病,但提起干娘,大家都尊她一声老菩萨。过去,干娘跟我们住一条街,母亲经常差我给干娘端碗饺子,或送碗粉蒸肉。我稍一懈怠,母亲就说,你的命是干娘给的,你要像孝顺亲爹亲妈一样孝颇她。
我读初中之前,跟干娘一直很亲,放学丢下书包就去她家找吃的。干娘喜欢做高梁饭,里面放许多红爬豆,闷得面面的,有丝丝的甜。干娘总会给我预留出一碗。她有两个儿子,老大福成,老二福满。福满看见我就横眉立目,就像我抢了他的饭碗一样。
我是什么时候跟干娘不亲的呢?大概就是小棉花死的那年。我十三岁,她也十三岁。小棉花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小狐狸脸,眉毛淡淡地高挑着,一看就是短命鬼,村里人都这样说。她总是半夜时分肚子疼,她妈就让她去找老菩萨,大约找了十来回小棉花就一命鸣呼了。
小棉花的妈买了二斤点心孝敬老菩萨,说这个讨债的,要死不早死,麻烦了老菩萨那么多回,真是个害人精。小棉花有五个姐姐,没人拿老六当回事。
干娘盘腿坐着,脚心朝上,把嗒吧嗒抽长杆烟袋。干娘垂着眼皮说,小棉花赶去投胎了,她下辈子是娘娘命。
我不知深浅,插了句嘴:“皇帝都没有了,去哪当娘娘?”
挨了我妈一巴掌。妈并不解释为什么打我。我追着问她我哪说错了。我妈说,你那个时候就不应该说话。你是人,老菩萨是神。在神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小的白茬棺材毛毛糙糙,小棉花的妈可真不是仔细人。小棉花就躺在那种毛糙棺材里,身下铺着薄薄的一层垫子,连我都觉得浑身扎得慌。没人说干娘什么。大家都觉得,小棉花的妈如果不让小棉花来找干娘,会死得更早。
可是,我怎么就想不通呢!
干娘随福成哥搬去了前街,我舒了一口长气。在我的感觉里,干娘像一只大鸟,遮了这一条街,我有时会觉得透不过气。一见着她,她就喜欢拉着我的手没完没了地说话,再不就把我拽到她家,从柜子里拿出油纸包,让我吃点心。那点心不知放多久了,都是柜子里的陈年旧味,为防虫子和耗子,干娘不知洒了多少六六粉。干娘料事如神,但不知道即使没有六六粉味,我也不稀罕吃她的东西了。学校对面就是供销社,里面卖各式点心。虽然不能吃得随心所欲,也能隔三差五解个馋。关键是,新买点心的那股香气哪里是她的六六粉味的点心可比。她还爱显摆辉煌经历,某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就在那家办喜事的时候使法术,把席面都给搬走了。饭桌上空空如也,这个米粒儿也不剩。待人家找来告饶,她又给搬了回来。我问那么多的盘碗搬去了哪里,她说那家住村东,她给搬到了村西一家人的木头垛上。我那时还有好奇心,问那户人家姓甚名谁,哪个村的。后来就懒得问了。反正不是前庄的老张家就是后庄的老李家,总没有一个实实落落的名字让我刨根问底。她咬着长杆烟袋吧唧嘴,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像是在梦游。
我躲着她。妈让我去送东西、我再不肯去。妈骂我没良心,忘了干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次把我骂急了,我说,她哪是救命,分明是害命。我没被地一针扎死是我命大!时过境迁,妈大概也有点悔悟。有次我们说起同年的小棉花,妈说:‘肚子疼按说也不是啥大事,怎么就死了人了——那丫头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也出息了。”
正当我不愿意再去干娘家,妈就自己颠颠儿地把东西送过去,几个豆馅包子,或两个粘火烧。也没啥好东西。但在干娘那里,都紧俏。她一辈子也做不好饭。后来干娘搬走了,妈还想去送,哥嫂都说,拉倒吧,多老远。妈才慢慢打消了念头。
几年前,我给妈买了件红罩衫。后来嫂子告诉我,妈给干娘送过去了。妈对干娘说:“这是云丫给你买的,她在外工作忙,一直也没忘记你!”
我翻妈的柜子。一件羊绒的小开领衫不见了,一件蚕丝棉袄不见了。我工资不高,买那些东西.也是要咬牙的。我问妈为啥把新衣服都送人。妈说,你干娘也不是外人。再说,她又没闺女。
我说,再也不给您买了。
妈得意地说,我有啥送啥。
(节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