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又来了敦煌
朱丽丽
敦煌,这两个字在口腔中发声的时候,就有一种煌煌阔大的气息。对于爱好历史的人而言,再多的书籍研究,都不及文明的现场感。从公元4世纪开始,敦煌的石窟陆陆续续开凿了一千年,然后,随着陆上丝绸之路的衰落,突然沉寂,在历史中无声无息。直至20世纪初,藉由藏经洞的发现,震动中外,成为世人心中的文化圣地。
不是第一次来,车过戈壁,远方的山崖上陆陆续续出现一排排石窟的小黑洞时,还是屏息沉默了。已经是八月底,依然是逼人眼目的艳阳天。空气澄澈,透明度极高,可以放眼看见很远的地方。那种开阔,令人想唱歌。天蓝得仿佛蓝琉璃一样,洞窟山崖是砂砾岩的黄色。清劲挺拔的新疆杨,树身雪白,枝叶一簇簇直指天空。圆圆的馒头柳,以前竟未注意过,原来古人折柳相送,折的不是一样的柳,得是这种到处都能生存的植物,才能随手攀折。莫高窟前的沙河一如既往,只有河底断断续续一点细流,还在枯水期。在这样的风沙偏远之地,穷尽心力、智慧与财富,为佛兴建一千年的洞窟,真是人类近乎于疯狂的行为。但也正是这样的疯狂,使得蚍蜉一样的微末生命建构出了伟大的文明遗迹。
上次来敦煌,就听说要逐步实现数字化观看。果然,这次数字观看已经是很重要的一环。即使如此,还能够实地再看10个窟。这种机缘真是来一次少一次的福分,应该敛容珍惜。讲解员修养良好,仪态挺拔,带着一队队游客穿梭在洞窟上下。观看的洞窟看来是随机的,因为需要轮流休养。壁画最畏惧的是光照,所以洞窟常年处于自然黑暗中。推开石窟的门,游客按照要求分列两边,会有自然光打在主座的菩萨脸上。这个小细节让我有点出神。千百年来,跟我们一样有幸造访的人们,光线缓缓照亮佛陀面容的那一刻,心中刹那升腾的应该是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惊叹。敦煌,已经是甘肃的最西部。再往西,就是新疆。唐、萨珊、吐蕃、西夏、回鹘、匈奴、乌孙、突厥、粟特,许多种文明交织成不朽的莫高窟艺术。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漫天漫地的经变故事,都化身为超然美妙的恢弘画卷。经历千年岁月风沙,壁画雕塑早已经斑驳褪色,然而光照处依然摄人心魂,令人心醉,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的来处,何以明了自己的现在与存在?人类文明的庄严璀璨向我们打开的应该就是这种神游古今、与古人劈面相逢的快感。
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长常书鸿的故居和办公室,就在莫高窟最负盛名的九层楼对面。这位上世纪40年代挈妇将雏从法国来到敦煌的画家,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敦煌。他的办公室和故居都是意想不到的清寒。床和书架都是土坯的,几张木质桌椅,一个灶台,一直到1982年他离开敦煌,都是这样。只有窗边的野花和墙上的油画展示出他艺术家的身份。故居窗外有低矮的梨树,当年常书鸿经常以树上结的梨子招待朋友学生。敦煌研究院办公室的院落里,是两棵百年榆树,树干刀劈斧削一样布满沟壑,枝叶繁茂,像历史一样充满故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中引发深沉的叹息——许多代学人和艺术家就是在这里默默无闻度过大半生。被称为“敦煌的女儿”的樊锦诗也是如此,60年代北大毕业后即来到敦煌,先生远在万里之外的武大工作,孩子也是在武汉长大。分居数十年,最终还是先生追随她,在敦煌会合。晚年,有人说,她在上海的双胞胎姐姐与她看起来简直不像姐妹。一个保养得当,仪态年轻;一个朴素沉静,面带风霜。她却说,自己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是敦煌成就了她。
常书鸿的儿子常嘉煌多年旅居日本,最后也是回到父亲魂牵梦系一生的敦煌。为了保护莫高窟并让更多人领略莫高窟的艺术之美,他与一些艺术家一起在敦煌重新寻觅新洞窟作画,复制莫高窟的美与辉煌。数年前曾经去参观过新窟,与莫高窟非常接近的地貌,巨大的山崖,洞中蜿蜒上下,曲径通幽,极费体力。他的母亲李承仙将近八十岁高龄的时候,还在陡峭的梯子上爬上爬下作画。犹记得当我们参观完离开的时候,常嘉煌先生独自一人站在戈壁上向我们挥手告别。那里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信号,只能等城里的司机来接他回城。这些人这些事,仿佛是古人一样。他们本可以留在大城市研究作画,过优渥的生活,而不用在这偏远之地经历几十年风霜。然而,我确信,有些人的内心确实需要精神生活过于物质享受,对他们而言,是敦煌,成就了他们人生的意义。
历史与文化,如果没有与人的心灵产生巨大的呼应,就是死寂的。反过来说,正是这些人对宗教的虔诚、对艺术的爱和对历史的尊重,使得他们创造了敦煌,又守护了敦煌。感念这些千百年来无数的画匠、僧人、民工、信众、官吏、文人、学者、艺术家们,感念他们层累的热忱与心力,我们才得以遇见敦煌——无与伦比的文明艺术。
如果有些人,可以为了永生与轮回,在荒凉之地的断崖上,用整整一千年的热情,创造伟大的莫高窟;如果有些人,明知莫高窟最终会消失于时间之中,却穷尽一生的心血去守护它;······有什么理由不响应内心的召唤,万里而来,一亲芳泽?这些人类文明的宝贵遗迹,此生此世,也许只有这一次机遇相见。除了珍惜,还是珍惜。
一个人,只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也许,那些魂牵梦系的远方,就是我们的某一世。
一切人为,只是为了不负此生。
(《文汇报》2019年10月17日 有删节)
千百年来,跟我们一样有幸造访的人们,光线缓缓照亮佛陀面容的那一刻,心中刹那升腾的应该是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惊叹。
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长常书鸿的故居和办公室,就在莫高窟最负盛名的九层楼对面。这位上世纪40年代挈妇将雏从法国来到敦煌的画家,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敦煌。他的办公室和故居都是意想不到的清寒。床和书架都是土坯的,几张木质桌椅,一个灶台,一直到1982年他离开敦煌,都是这样。只有窗边的野花和墙上的油画展示出他艺术家的身份。故居窗外有低矮的梨树,当年常书鸿经常以树上结的梨子招待朋友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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