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
孙犁
与日寇殊死搏斗了八年的水生,随部队经过平原时,请假回家。他在门口遇见了水生嫂,亲热地喊了一声:“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的白布鞋,知道父亲不在了,心里一阵痛,站了一会儿没动。他走进屋,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眼泪水笑着说:“这是你爹,成天说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回来了。”说着已经不成声音。水生抱了一会儿孩子,女人又哄她睡了。孩子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里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的升起了又幸福的降落。她呆望着孩子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家借来的,好像不是她生的,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里,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是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经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她好像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现在已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水生看着她。离别八年,她好像并没有老多少,今年29岁,头发虽乱而黑,脸孔苍白可两眼里的光还是那么强烈。他望着她身上那自织自纺的棉衣和屋里的陈设,身上心里,都表现出是一种深藏的志气支撑,闯过了无数关口。水生告诉女人,自己在外想家。“我们可常想你,黑夜白日,你能猜猜我们想你的苦情吗?我们想你,可没有想叫你回来,那时日本人在村边。可夜里一觉醒来,我就想,你能像天上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能够吗?”
“这不回来晃一晃吗?明天早上起去参加保卫冀中平原的战斗,同志们都来了。”女人一听呆了,低下头,好半天才说:“明天我撑冰床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自己照顾全家,每逢夜里有风声,就不管风里雨里,多冷多热,老人背上孩子跑,累得哮喘咳嗽。是这苦日子、遭难的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把老人家累死。还有那年大饥荒……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女人轻轻跳上后尾,像只蜻蜓爬上草。轻轻用竿子一点,冰床就飞起来,像离开冰面行走,摧起的冰屑打起团团旋花。她的围巾向后飘起来,脸冻得通红。前面一条窄小的冰缝,水在里面汹汹的流,她只说了声“小心”,两脚轻轻用劲,冰床像受惊的蛇,抬起头来窜了过去。水生警告她:”你疯了吗?慢些!”女人没言语,呆望着丈夫,停了一会儿,轻轻的喘了两口气,说:“你知道,我心里很乱。八年我才见到你,又送你去。我为什么撑得这么快?为什么急着把你送到战场去?是想你快去打鬼子,打败我们的敌人,你才能再快回来,和我见面。我们这些留家里的女人,最盼胜利。我们在地洞里、在高粱地里等这一天,这天来了,我们的高兴是不能和别人说的。”
“进攻我们的敌人,是坐飞机来的;他们躲在后方,妻子团聚了八九年。他们来了,可把我们的幸福打破了,他们打破了我们的心,他们罪孽这么重,一定要把他们全消灭。”
太阳从冰面升起来,冲开了雾,形成了一条红色胡同,扑到水淀中央没有边际的冰场,照在冰床上。女人说:“爹活着时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我们就能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了。八年来,他老人家焦愁死了。如今国民党又和日本人一样,想把我们活着的人逼死。你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分心,好好的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到了目的地,水生上了岸,望着呆呆站在冰床上的女人说:“村里去暖和暖和吧。”女人忍住泪,笑着说:“快去你的吧。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①巧用神态描写,“呆”中见深情
②品其话,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