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演员生涯
梁晓声
父亲去世已经十二年了。
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谁见了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李文化。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亲大概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父亲从来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事。
我替父亲拒绝了。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2元。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
“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吗?”——他这么保证。
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演员生涯”——在他七十四岁的时候……
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卖菜的……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
一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吧。”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①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依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地,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皱了……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这些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一些个“群众”、一些个中国人。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和我一块儿睡在办公室。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听见黑暗之中父亲叹了口气,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睡吧睡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不关心?”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父亲东找西找。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他自言自语:“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吗?”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父亲还在朝鲜选景于中国的一个什么影片中担当过群众演员。那位朝鲜导演对父亲表示了很大的谢意,并单独同父亲合影留念。
那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对我说:“我们中国的古人,主张干什么事都认真。要当群众演员,咱们就认认真真地当群众演员。咱们这样的中国人,外国人能不看重你吗?”
父亲参演过的电影,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之间,又有人打来了电话——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②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选自《散文选刊》,有删改)
①分析画线①处的表现手法与表达效果。
②分析画线②处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