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秋虫清音
付秀宏
中秋是一个丰收的时令,听秋虫在秋夜里声声鸣叫,仿佛是听孔子讲不舍昼夜,听峨眉山的法师讲解禅心,让我的内心变得阔远,因着秋凉的沉静被洗涤,像似秋空和秋水一样。
中年的我,有几年很是热衷法布尔的《昆虫记》,可惜此后,除了听到秋光里蟋蟀的凄清鸣叫,闻到蜻蜓飞过头顶的草色醇香,对那些细小的生灵,我几近相忘。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读法布尔,但我还是记得那个法国长寿老头的昆虫王国。
秋虫,就像秋天一样,辽阔中交融着丰富与淡然、喜悦与凄凉,那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总在心头萦绕。
一位朋友曾捉到蹲伏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只瘦小的蟋蟀,因为惊惧,它的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戛然而止。朋友和我提起此事,我笑着说,你打扰蟋蟀作诗了。
蟋蟀是唐朝的李白,黑夜是它饮不完的酒。噫!秋虫与秋夜之相悦,是把深情写在纸上的那种感觉。
前两天去母亲家,住在那里。窗外的一棵小樱桃树下,秋虫不停歇地吟唱,我不知道哪一声鸣叫是海子的,哪一声又是北岛的,密密匝匝的樱桃叶子看过去一是无数沉醉的耳朵。
还曾读过一首有关秋虫的诗歌,题目叫《为何不带秋虫回家》,我臆测这里的“家”是人的心灵的家园。你想啊,秋虫的诗会多像李清照的诗词专场,它可以把人们一颗颗浊躁的心变得一点一点清澈起来。难怪有人说,彻夜的虫鸣好比山顶银河倾泻的水,洗涤着那些仰望天空的人们……
秋虫就是禅修的一种,虽然细微,但非常沉醉迷人,即便有些冷寂,但那种专注、那种深情,可以让人的身心澄明起来,那是秋的暗语与玄机。一鸣三千里,都写在一个人又一个人的心弦上,恰似“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境界。
秋虫有清音,它们不嘲笑什么,只是把生命里低沉的基音和高亮的泛音用断续的咏叹表达出来。秋虫清音的高与低,唱与停,融汇在秋空的高渺与周遭的宁静里……的确,只有这种微小的生命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是一群执着灵魂的美妙合唱。
记得,幼时对静寂之声敏感。那秋虫、那鸣叫、那声韵,还有那种说不清的凄凄切切,每晚悠扬动人地响着,令我异常着迷。从立秋开始,秋虫们日复一日踩着灼热夏季的尾巴,把秋意谱成深夜里长长的弦歌;在明耀的新月下或徐缓的凉风中,有意无意地靠着枕,听虫儿们的合奏,足以撼动泪湿的心情。这种种心迹,现在回忆起来,那份亲切似乎与年俱增了。
对秋虫的声音,何以如此钟爱呢?难道说它们的演奏是一川清凌凌的融水?是啊,秋虫的清音,在自然中汇入了无尽的神妙,于是众妙毕集,各抒灵趣,我自己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每当没听到秋虫之声,便会莫名地想流泪,生出难于言说的慰藉与寂寥。我的心情,仿佛远离了床榻,沉浸在思慕与怀恋之中。这些虫声里会有李白的感叹、杜甫的伤怀、李商隐的微唱、李煜的低泣,酸酸麻麻的,却有非常永恒的心境。
夜沉沉地睡了,只有往昔真挚而柔韧的声音,宛若秋水的微澜一般颤动不已。我不能忘怀于秋虫之鸣,任由秋虫是先哲心声余韵那般缭绕着,似动不动,似淌非淌,用它不懈的努力——融化我敏感多愁的心。听得久了,我如同羁旅返乡的游子终于踏上故土,又似忆起与诗心碰撞那一刻的会心之笑,既有几分陌生,又感到舒畅和亲切。因有秋虫在耳,自己的情感得以恢复本来的纯净。
不知多少次,半夜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秋虫的哨子还在奏响,只是有一点儿瑟瑟的冷意。当这凉意微逗之时,我心中总是疑惑:这是不是“纷披灿烂”的《广陵散》遗篇?是不是唐末黄巢《不第后赋菊》的“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时,我的心——像夏日河面上的巨蜻蜓时停时飞,惊骇般地睁大了眸子。从一个文化记忆驶向了另一个桥头,犹如驶入了梦境;夜半秋虫清音——于我,仿佛是一个个的新发现,引发深切的共鸣。
秋天气温日渐降低,虫音那冷静而又清澈的质感,如秋月般洁白纯净,如月光般水银泻地,如秋风般凉意深沉,亦如秋风般了无痕迹。听秋虫之声,最有情味,如同古老编钟一样传来的悠远的音。那悠悠的声音仿佛有了倒影似的,一身静气地走着,值得我们去用心细细品味。如果有雅兴,不妨披一件夹袄,一个人走进这秋野之夜,此间月光清亮、露水清凉,虫鸣清越而密集,蟋蟀、蝈蝈、金铃子的清音一起倾倒而来,却丝毫不纷乱,婉转缠绵,喃语不尽。我甚至能察觉到,家中秋虫的低吟浅唱,已与明月之下田野里的噪噪天籁,交相共鸣,合成了一处旋律。
我不禁潸然泪下,倘若此时有人问我:“秋虫的声音如何迷人?”我会静静地说“在这声音中,不仅领悟到各种美妙的声音,而且可以听懂你自己。”因声声不息的秋虫清音,能把自己的那颗心读懂、读透,该是身为人最幸福的事情了!
(摘编自《人民周刊》2020年18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