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节选)
徐则臣
星池和媳妇跟着司仪的口号,跪在大红蒲团上给秉义和秉义老婆磕过三个头,小两口举起盖碗茶敬献父母,以谢养育之恩。这是个形式主义,要在别家的父母,湿湿嘴给个意思就行了,秉义两口子不,满满一大茶碗,一口气全喝下去了。围观群众可能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公婆,哗一下爆笑开来。秉义老婆突然眼泪下来了,哆嗦着嘴唇说:“孩子端的茶,我得喝完。”
秉义掏出一块小手帕,递给老婆,顺便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她点点头,用小手帕擦眼泪。这手帕本来是个摆设,放在新衣服里做样子的。
门外冒出一句:“这眼泪要新媳妇亲自擦。”
大家就跟着起哄。星池媳妇闻声真就站起来了,走上前两步给婆婆重擦了一遍。众人鼓掌叫好。秉义老婆倒不自在了,一手握着儿媳妇的手直感谢,一手往兜里找红包,提前就给塞儿媳妇手里了。
“嗨嗨嗨,我说阿姨,”司仪说,“您再好的婆婆也不能抢戏啊。离下个程序还有两公里,我这发令枪还没响呢。
众人又大笑。
秉义老婆说:“一样一样,早晚都要给。孩子,拿着。”儿媳妇大方地接住,谢过婆婆,退回到蒲团后又跪下来。
“这事弄得,”司仪做出无辜的表情,“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接下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主持了!”他走到秉义跟前,说,“只能委屈大叔唱独角戏了。您怀里有什么宝贝,能不能给咱们亲朋好友开开眼?”
秉义站起来,解开唐装上面的三个盘扣,真就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红绸子包裹。秉义打开红绸,里面还有一层黄绸子。门外的看客齐刷刷踮起了脚。秉义又打开黄绸子,一个貌似黄花梨木做的圆形盒子。继续打开木头盒,一个黄铜做的圆盘。秉义端着圆盒倾斜着朝向大家。
“啊?罗盘!”
跑船的人对这个东西不陌生,但如此隆重地层层裹藏,又以如此漂亮的材质与造型呈现,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对,罗盘。”秉义说,“我爷爷娶我奶奶时,我爷爷他爹把这个罗盘给了我爷爷。我爹娶我妈时,我爷爷把这罗盘给了我爹。我和星池妈成亲那天,我爹喝了两大碗酒,抹着眼泪把它传给了我。今天,星池和小宋结婚了,按照祖上的规矩,我把这个罗盘亲手交给星池。”他把上衣盘扣扣好,捏住衣角打理整齐,再次捧起罗盘,挺胸抬头,对儿子说,“星池,来,接着。”
星池站起来,有点蒙。他走到父亲跟前,双手伸出来了还在说:“爸,我们不再跑船了啊。”“跑船不跑船,咱们邵家都是船民。接着!”
星池捧着罗盘退回到蒲团上。
秉义接着说,“今天孩子结婚,我和老伴儿很开心。小宋的叔叔和舅舅也在场,谢谢你们把小宋送过来!小宋是个好姑娘,我们老两口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请转告亲家公亲家母,请他们放心。把星池交给小宋,我和他妈也放心。我们希望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好!”
司仪插了个空,带领大家掀起了一个鼓掌热潮。
“成家立业都是一辈子的大事,星池决定了,我支持。我是个老古董,但我不迷信,更不是老糊涂。想做的尽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好。我相信星池。我和他妈结婚第二天回门,回到家迟了一会儿,太阳落了。照咱们船上规矩,新娘子得带着太阳进门,要不会败财路。说来不怕大家笑话,那天中午我在丈母娘家多喝了两口,眯着了。醒来后紧赶慢赶,回到家太阳还是落了。我爹气坏了,两年没跟我们俩说话,船也不让我们跟了,怕坏了财运。我们俩就这么分家单干了。我们俩起早贪黑,三两年跑成了微山个体运输的第一大户。我爹脸色才好看一点,有天晚上叫我喝酒,喝到位了才跟我说,带不带太阳进门看来都行啊。”
秉义老婆把手伸过来,“你这上天入地的一通扯!俩孩子还跪着呢。”
“那小宋、星池,你们俩先起来。”
“爸,你说吧,”星池说,“这些年我就没听过你说这么多话。”小宋也说:“爸,您只管说。我跟星池听着呢。”
秉义挠挠腮帮子,扭头看老婆,“我说到哪儿了?都是你,没事瞎打断啥呀。三十多年你就没让我痛痛快快说过。”
老婆哼一声,脸扭到另外一边,“看把你憋的!我也没见你哪天成了哑巴!”
屋里屋外的人都笑起来。
“好吧,再说最后两句。就两句。”秉义说,“这个婚礼呢,是我坚持在船上搞的。咱们家是船民,上了岸、上了天都是船民,邵家祖祖辈辈就是船民。老祖宗都在天上看着,也在水上看着,在这一千多公里长的大运河上看着。我得给祖宗一个交代。还有那个祖宗传下来的罗盘,传到星池手里了,怎么用是他的事。过几年他可能回到河上了,也可能一辈子不再下水。不管下不下水,那罗盘的指针该指南的时候还指南,该指北的时候照样指北。我就说这些。谢谢各位老兄弟,谢谢各位亲朋好友,谢谢到场的所有人!老鸬鹚给大家鞠躬了!”
秉义弯下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掌声之前,按相机快门的声音先响起来。
(选自《北上》第一部,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