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河故道的赶驼人
陈怀国
秋天的一个黄昏,那轮淡泊的日头在荒原上落下去后,福山裹着周遭暮色还在那片岗子上戳着,新兵歇在岗脚,三峰骆驼在新兵脚边摸索着啃草。
暮色渐渐厚了,夜风从远处的疏勒河故道吹来。
大约三十年前的时候,给沿岸分散点送给养的卡车走失了方向,司机和卡车在雪地里捂了半月之久。之后,基地就在疏勒河故道上增设了一个物资供应点。卡车把物资拉到这,再由骆驼把物资转送到几十个分散点去。在这条道上,福山赶着骆驼整整走了十五年了直到半个月前,送给养的车队给福山捎来这个新兵。
这是新兵第一次赶驼,这岗子是他们歇脚的第一站。
吃罢饭,福山就催新兵睡了。岗子上烟头一明一灭,几根烟丝疙瘩在夜空里爆出几簇火星,福山便在宁静中感到了荒原的种种冥冥之音。“要走了,要离开这地界了!”他独自唠叨着,身子不由一哆嗦。
月亮从荒原上升起,星星已缀满天空,疏勒河故道漫延起来的雾霭在荒原上涌动。三峰骆驼合了眼慢腾腾地倒嚼,像在合诵一首万卷不尽的古老的长诗。新兵做了一场长梦,哭一阵,笑一阵,荒原上便极复杂地热闹了一夜。梦醒了,又想睡去时,发现老兵正茫然瞪着微明的天空。
上路不久,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河岔上。这是疏勒河上游若干河岔中的一条。从供应点一条路通向这里,又伸向几十个分散点。每到一个岔处,福山用嘴弄出点古怪的声音,骆驼就打一个拐弯。新兵很佩服老兵的手段。
“都记住了?”福山在骆驼后面喊。两只地懒子穿过,滑进骆驼刺丛中新兵一阵肉麻,没听清喊啥。
啥?”
“河岔子里咋走来?”
“一一二一二二一一!”
“鬼让你数数!”
“一向左,二向右,好记!”
福山不再吭气,心里“噫”了一声。
穿过河岔,踏上去拉甫气象点的小路。福山吹起口哨,哨声苍苍凉凉,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
做赶驼人后,他每年都得一枚同样的奖章当他对时间有些模糊,就拿奖章出来数一数。早先他想,等攒够几十块就走,那时他也老了。现在不成了,这条路算是走到了尽头。剩下的该新兵去走了。
远远的出现一顶游牧人的帐篷。待走近时,女人便迎了出来。在疏勒河沿岸,所有游牧人都知道一个赶骆驼的老兵,日日月月在荒原上奔走福山这会儿心里装着许多往事,看一眼女人,竟喉头发紧,眼眶酸涩。其实往事里啥也没有。
女人看看新兵又看看老兵,咕嘟几句不知说些什么福山指指新兵指指自己,又指骆驼。女人眼里竟也有复杂的内容,提着奶壶的手有些抖。
饱喝了一回奶,再上路时,福山脚下趔趄,也不言语,只对女人弯了一下腰,算是作了永久的告别。
这天晚上临躺下,老兵叹了一口气,新兵也叹了一口气。老兵在想过去的很长的日子,新兵在想以后的很远的日子.
冬天来临时,福山领着新兵把沿岸的分散点都走到了。现在,福山坐镇家里,让新兵单独赶一趟驼。这是历任赶驼人的规矩。新兵赶完这趟驼,福山就可以走了。那天早晨,福山起得很早,做饭、喂驼、装货都亲自做了。
“天怕要变,”福山说,“火柴莫湿了。”新兵眼有些潮,手伸进怀里摸了摸火柴。
“路上不敢多玩!”
“嗯!”
“回时,我到岗子上等你!”
“嗯!”
福山挨个拍了拍骆驼,没再送。他一直站在那儿。
晌午,他懒洋洋地吃了些剩饭,然后搬把椅子眯了眼晒阳儿。这会儿往事都在心中—他喂过一条狗,狗稍大些,成天对着戈壁滩汪汪地叫唤,看着日头咬日头,看着月亮咬月亮,最后连他也咬了。他只踢了狗一脚,仿佛理解似的就原谅了。但后来狗终于跑了,再没回来。
还有些往事,他不愿去想。福山在地窝子前一直坐到月亮升起。
第二天。福山出来时,太阳正升起来,在荒原上升得那样从容,沉甸甸的。苍茫天地间有一种神秘的幽冥之音呼唤了一声,福山真切地听到了,惊骇得浑身震颤。一整天他如痴如呆,直到荒原朦胧在苍茫的暮色中,疏勒河故道的坡岸崎岖而蜿蜒。福山胸中阔大浩渺无垠,感到自己被这纯粹古老的天地融化了.
夜里,他抱着十五枚军功章沉沉地睡去。
第三天,他没有起来。直到第五天,他踉跄地推开破门,满天大雪已落了尺把厚。
他扶着门嘟哝了一句,“再死睡,莫把新兵娃子和骆驼给糟踏到雪地里了!”
踏上驼道,浑身又有了精神。天黑时,他来到了那片岗子上。
新兵这趟驼赶得还算顺利。第一天夜里,他哭了一回。第二天夜里他就不哭了。他把老兵给他卷烟的报纸,叠了三个小风车,拴在骆驼头上。漠风吹着,小风车哗哗啦啦响了一路。返回路上,大雪掩埋了驼道,他和骆驼都走得有些糊涂。
在岗子上,他没看到老兵,心里好一阵难过骆驼在岗子上疯跑了好久,突然不跑了叽叽地鸣叫起来。福山被骆驼从雪地里拱出来,身子已经冰凉了。
罗布泊西岸的疏勒河故道上,至今还留着那座无名军人墓。墓碑刷上了黑漆,成了勒河故道上的一处景观。后来的赶驼人,到这里歇脚过夜,就不再钉铁钉桩骆驼了,驼就拴在墓碑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