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们总是强调地方戏曲的“家乡意识”“乡土风情”,因而格外重视表面所体现出来的家乡风土、家乡人情、家乡俚俗趣味,藉以满足对于曾经感知的家乡的记忆和联想。可是如果经历了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以后呢?经历了缺少或完全没有家乡亲历经验的后来的延续者呢?那么有关家乡表面风情的表达,是否就会减弱,甚至完全没有了一种心灵与情感的照应?我想这就是“原乡”与“家乡”意识的不同。
“原乡意识”也许并不包含太多的感知和经验,而只是一种籍贯或来源的确定,只是一组被代代告知的有关家乡生活的画面或声音。即使迁徙后经历了无数代的延传,但仍知道自己的源头在哪里,根在哪里。知道自己是中原人、山西人、苏北人。这时的“家乡”也许就是一个梦境、一种幻想,哪怕是落实在几句方言口语、几幅残缺抽象的图画上,可它照样深入骨髓,照样沉淀在潜意识中,等待着被“一朝唤醒”。比如好几百年前就远徙到北欧的蒙古裔人,他们的后代也许根本没去过老家,也没有对家乡的具体感知,可是他却有可能知道那里有草原,有马群,有帐篷,还有一种音乐叫“长调”,他蓦然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幅绘画或照片,冷不丁听见了长调演奏的旋律,就可能有一种惊心动魄、灵魂被牵引的感受。千里万里,百年千年,有一种东西埋藏在基因里,流淌在血液中,生生不灭。
曾听过台湾作家席慕容的演讲,她说她虽然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蒙古族人,可是直到长大她并不知道家乡是个什么样,她对这个地方有一种难以名状却又难以排遣的情感的、文化的、精神的深度认同,她说那就是她的“原乡情结”。席慕容不是生长在这里,可是她知道这里是她的“原乡”,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能摆脱她生命的“根”。终于,席慕容在她盛年时回到了内蒙古,她一脚踩到草原上就本能地跪了下去,亲吻着祖先的土地,泪流满面。这时,席慕容气质里的“原乡情结”和对家乡认知的文化碎片,就蓦然间与实在的家乡遇合了。
于是我们知道,在人的意识里有一种比“家乡情感”更为深刻的“原乡情结”,它也许不如“家乡”的记忆具体,但是它比具体的记忆更开阔、更深远、更具有悲剧意味的美。“原乡”的情结甚至是超越一般疆界的,它甚至是人类对于自身血缘、族群和文明来路的普遍关怀。尤其是现代人,越是伴随着现代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发展进程,越是会关注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地方深埋着自己的“根”。
为什么移民到上海的苏北人在经历了几代人以后,还要去剧场倾听淮剧?为什么一出好的地方戏曲能够超越地域限制,照样感动感染方言区域以外的人群?为什么何训田和朱哲琴的《阿姐鼓》能够感动全中国,感染全世界?被感动感染的心灵并不一定到过西藏,甚至作曲和演唱者也不是西藏人,可是大家都在一个遥远的、神秘的“家乡”会合了,共同感受着那一处“家乡”的同时,也回到了各自的“家乡”。这就是人类的“原乡情结”或“原乡情感”——自己的原乡,他者的原乡、共同的原乡。
假如,更多的地方剧种和剧团都能够持久地追求一种超越一般“家乡情感”而升华为“原乡意识”的创作境界,那么就有可能在超越自身生存局限的同时,超越了地方戏曲乃至戏曲文化存在的局限。如此,中国传统戏曲包括地方戏曲的时代再兴,绝非是不可期的。
(摘编自《解放日报》刊文《地方戏曲的“原乡意识”该醒了》作者罗怀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