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人,你若到斯巴①……
(德)海因里希·伯尔
汽车停下来后,只听见车外有人喊道:“把死人抬到这里来!其他人抬上楼,抬到美术教室去!”
不过我还没有死,我是属于“其他人”里面的。他们抬着我上了楼梯。先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这里的墙壁刷成绿色,两扇门上都挂着搪瓷小牌,写着“一年级甲班”和“一年级乙班”。两扇门之间挂着费尔巴哈的《美狄亚》②;随后,经过挂着“二年级甲班”和“二年级乙班”牌子的门口,这两扇门之间挂着《挑刺的少年》③。而楼梯间里,墙壁刷成黄色,墙上顺序挂着一幅幅画像:从大选帝侯到希特勒……
这一切从我眼前匆匆掠过。也许这一切都是幻觉;我在发高烧,浑身上下到处都疼。我的心脏也发狂似的乱跳。人发高烧时什么东西不会在眼前显现呢!
我不禁再往左边看去,又看见了门上的小牌子:“九年级甲班”“九年级乙班”。两扇门之间挂着金黄色镜框,我从中只看得见尼采的小胡子和鼻子尖,因为有人把画像的上半部用纸条贴上了,上面写着:“简易外科手术室”……
“假如现在,”我闪过一个念头,“假如现在是……”但是多哥④的大幅风景画,现在已经出现在我眼前了。画面前端,是画得十分逼真的大串香蕉,在右边那串中间一只香蕉上,我看见涂了些什么玩意儿,莫非这是我自己干的……
但这时有人拉开了美术室的大门,我被人从宙斯像下摇摇晃晃地抬了进去。
“这一切都不是证据。”我心想。毕竟每一所文科中学都有一间美术教室,都有刷成黄色和绿色的走廊;就连一年级甲、乙两班之间的《美狄亚》和九年级甲、乙两班之间尼采的小胡子,也不能证明我现在是在自己的母校。这一切从我眼前匆匆掠过。也许这一切都是幻觉;我在发高烧,浑身上下到处都疼。我的心脏也发狂似的乱跳。人发高烧时什么东西不会在眼前显现呢!
画面前端,是画得十分逼真的大串香蕉,在右边那串中间一只香蕉上,我看见涂了些什么玩意儿,莫非这是我自己干的……
而且可以肯定,一时心血来潮在香蕉上写上“多哥万岁!”的不会就是我一个。此外,也可能我在发烧,我在做梦。
这不可能是真的,我这样想。再说,你毫无感觉,除了眼睛以外,其他感官都已失去了知觉;感觉没有告诉你,现在你是在自己的学校里,在你三个月前刚刚离开的母校里。
我闭着眼睛把这一切又回味了一遍,一个个场面像电影镜头那样掠过脑际。我开始叫喊。一个声音平静地问道:“怎么啦?”
“给点喝的!”我说。
他终于给我拿水来了,我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这是一张疲惫苍老的脸,没有刮胡子,身上穿着消防队的制服。他用衰老的声音轻轻地说:“喝吧,兄弟!”
我喝着,这是水,水有多么甜美。可是那个消防队员从我嘴边把炊具拿走了。我喊叫起来。躺在我旁边的一个人冷静地说:“吼也没用,他们没有水了;城市在燃烧,你也看得见的。”
透过遮光窗帐,我看见了熊熊大火。是的,城市在燃烧。
“这个城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位躺在我旁边的人。
“本多夫⑤。”他回答道。
看来我当真是在本多夫,那么说就是到家了。现在必须承认,我正躺在本多夫一所文科中学的美术教室里。我听见外面重炮在轰鸣。我的上帝,多么令人宽慰,令人悦意的炮声,深沉而又粗犷,如同柔和而近于优雅的管风琴声,确实是图画书里打仗的模样……接着我想到,假如再有一座阵亡将士纪念碑落成,倘若我果真是在母校,那么我的名字也将刻到石碑上去;在校史上,我的名字后面将写着:“由学校上战场,为……而阵亡。”
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当真回到了母校。我现在无论如何要把这一点弄清楚。
我环顾这间宽大的美术教室,可是图画都被人取下来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凳子。我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我也记不清是怎么受伤的;我只知道我的胳膊不听使唤了,右腿也动不了了,只有左腿还能动弹一下。我闭上眼睛想:“你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受了什么伤;另外,你现在是不是就在自己的母校里。”
虽然我的眼睛认出了一些东西,但这只是我的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事:三个月前我还坐在这里,画花瓶,描字,休息时带上我的果酱黄油面包下楼去,走过楼下挂着《美狄亚》的过道,然后到门房比尔格勒那里去,在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喝牛奶……
抬担架的终于又进来了,这回他们要把我抬到木板后面去。
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转过身,在手术器械中翻来翻去。高大而苍老的消防队员站在木板前,他向我微笑着,疲倦而忧伤地微笑着。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肩膀投向木板上了油漆的背面。就在这上面我看见了什么,自我来到这里后,它第一次触动了我的心灵,震撼了我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使我惊骇万状,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黑板上有我的笔迹。我不用再怀疑了,这是我自己的手迹!仅仅在三个月以前,就在那绝望的日子里,我们都必须写下这段铭文。现在这段铭文还依旧赫然在目:“流浪人,你若到斯巴……”哦,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因为黑板太短,美术教师还骂过我,说我没有安排好,字体写得太大了。他摇着头,自己却也用同样大的字在下面写了:“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我感到左大腿上挨了一针,全身猛地震颤了一下,我想抬起身子,可是坐不起来;我向自己的身子望去,现在我看到了,因为他们已经把我的包扎解开了,我失去了双臂,右腿也没有了!我又想看看黑板,可是消防队员紧紧地按住我的肩膀,我看到的只是他那张疲惫忧伤的面孔,现在我终于认出他来了——原来是比尔格勒!
“牛奶。”我喃喃地说……
注:①波斯入侵希腊,300名斯巴达战士扼守温泉关,奋战阵亡。后来,希腊人立碑纪念,碑上铭文是:“流浪人,你若到斯巴达,请报告那里的公民们,我们阵亡此地,至死犹恪守他们的命令。”本小说的标题就取自铭文的前八字。
②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的公主,“复仇”的象征。
③《挑刺的少年》,当时的人们曾称画中的少年为“忠诚的男孩”。
④多哥1884年沦为德国殖民地,一战结束后被英法占领。之后,希特勒企图将其恢复为德国殖民地,就在当时学校挂多哥风景画,对学生做殖民主义宣传。
⑤本多夫,德国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