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北舞(节选)
曾剑
绿皮列车终于摆脱京城的喧嚣,钻出夜色,钻进晨雾,在莽莽丛林间穿行。
韩泽中觉得,这趟驶向军营的列车,将是他辉煌人生的开始。
列车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县城,他们换乘汽车,辗转到一个小镇。在这里,他开始了他的军营生活:站军姿,走队列,跑步,周而复始,亦步亦趋。
一个月后,韩泽中被一辆“勇士”接走。山路漫长,车行颠簸,“勇士”钻出大山,进入一片江湾,远远地,一抹红色跳入眼帘,那是飘扬在哨所塔楼上的五星红旗。这面红旗,骤然把他一路颠落的力气召唤了回来。
欢迎仪式,其实就是自我介绍。
“我叫韩泽中,来自山东临沂。”
“简历上说你是在读大学生,哪个大学?”
“北舞。”他说。
“‘北舞’是哪里?”一个老兵问。
“北京舞蹈学院。”他的声音极轻极细,好像来自那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啊!”老兵们发出感叹。他们恍然大悟,难怪这么瘦弱,这么白净。
第二天清晨,韩泽中到哨所的第一班岗。真枪实弹,双人双岗。班长将自己与他排在同一班,不知是关切,还是不放心。
不过,这不重要。国旗如此之近,就在头顶飘扬。他觉得这是世上最醒目最好看的国旗。
离国界线只一步之遥,两道红漆画的线,上面是齐腰高的不锈钢栅栏。他,一个舞者,抬腿就能过去 但他不能,他是战士!
夜班岗如期而至,哨所的夜是寂静的,只有江声被风吹送过来。一只壮实的军犬伴在他身旁,隔一段时间,它会摇晃一下尾巴,巡视一圈,然后重回哨位。
哨所兵少,白天一班岗,晚上一班岗,时而穿插些巡逻任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寂寞伴随着单调和重复袭来,尤其在站岗的时候,白天,秋日的阳光直射下来,晒得他脖颈生疼。夜里,站在哨位上,他会下意识寻找北极星,那璀璨的星光让他感到一丝焦虑,这就是他盼望的“光辉岁月”?回北舞后,怎么跟同学们说起他的军旅生涯?难道对他们说,自己就像“北舞”门口的保安一样,天天站岗?而他们,在他离开的这两年时光,在舞台上是多么风光无限。
他怕荒废了专业,偷偷练功,他不能大张旗鼓地练,这里只有哨兵,没有舞者。
他站得没有刚开始那么笔直了,腰有些松懈。哨长发现了这个问题。
那天午饭后,哨长带着他上了山。荆棘丛生的山路,又陡又窄,韩泽中虚汗直冒,几次不留神,脚下一滑差点滚落下去。他们走了很久,直把头顶的太阳走到西边去了,才到达山顶。这里是一个废弃的瞭望哨,哨长讲起一个叫沈海洋的兵。十四年前,沈海洋与另一个战士被分到这里。无水无电、条件艰苦。后来同伴被抽调去边防团,得再派一个人上山,沈海洋申请让妻子余香义务当哨兵。余香支持丈夫,辞掉了工作,一守就是六年,韩泽中问哨长,你说的是咱们班长沈海洋?哨长说,是他。现在科技发达,设了电子监控,“夫妻哨所”成了历史,但它像一座灯塔,在这边地上闪亮着。
回哨所的路上,韩泽中一直在回想,他说不清是哪一步促使他走进军营,像是偶然,像是一时冲动,更像是冥冥中的必然。第一学期专业课考核,同学说他秀气,建议他男扮女装,跳一段“贵妃醉酒”。他当时没想太多,只是想挑战一下。他成功了,收获了鲜花与掌声。然而,喜悦太短暂,同学们随后喊他“韩媚娘”。他们并无恶意,但他听着刺耳。那个夜晚,敏感而脆弱的他一夜未眠,天亮后,去食堂,路旁的征兵标语攫住了他的心:“想成为男子汉吗?到军营去!”就是在那一刻,他萌发了从军的想法,而且那么强……但,这好像又不是最初始的缘由。他记得,小时候爷爷常指着电视上国旗护卫队说,你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从“夫妻哨所”回来后,韩泽中开始严格要求自己。他学习控制情绪,让自己变得阳刚沉稳:他开始主动工作,从细小工作开始。
这里是雪的故乡,大地有三四个月被白雪覆盖。那晚大雪,他站在岗亭外,一动不动,一股来自体内的力量告诉他,战胜严寒其实是战胜自己。他就那么笔挺地站着,上级察看视频,以为是假人,来电责问,哨长说,是真人呢,是我们的韩泽中在站岗。上级说这么冷的天可以进岗亭,提高警惕就行。可韩泽中不进去。他觉得这样的时刻,哨兵岗位是不平凡的。他站得笔挺。
边防急需驾驶员,哨长让韩泽中去学。“可是,我晕车。”他怯声道。“学完汽训,就不晕了。”哨长说。那是一段紧张的日子,让他自己都不解的是,他竟然无数次想念那个让他寂寞得落泪的哨所。回到哨所,已是第二年春天,他的肌肉强壮了,还长高了两厘米。没有比这身材更适合跳舞的了,他骄傲地想。他依然站岗,偶尔巡逻时,他驾驶“勇士”,穿行在林海间。果然,他不再晕车了。
一切都在改变,他身上已有老兵的味道了。那张脸黝黑,比刚入伍时棱角更分明。先前嘴唇上不易觉察的汗毛,已全然成了黑色的胡须。细嫩光洁的双手也粗砺了,骨节变大,但他觉得用这样的手向国旗敬礼,更神圣。他比以前成熟了,哨长和班长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天黑下来,他来到哨位,持枪上岗。
以前,他习惯遥望北极星;现在,他的目光总被边境线上家家户户的点点灯火吸引。他想,正是因为他们的守卫,它们才那么恬静地亮着。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