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之乱
池莉
天气非常闷热,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有大雨将至的迹象。
我和秦静值夜班。防疫站的人基本走光了,只剩下科室主任闻达。从办公桌底探出老远的,是他伶仃的长腿和那双穿着不配套皮鞋的大脚。他追踪流行病二十多年了,写作工作量极大的报告使他每天都要推迟一个小时下班。闪电穿过云层,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密集的大雨从远处黑压压地扫了过来。
电话骤然响起。
是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霍乱又来了,我们对它的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可怕,我们学习的流行病学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它告诉我们:“我国在解放后不久便控制和消灭了霍乱、天花和鼠疫。”
我和秦静傻了眼,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叫:“喂,我们该怎么办?”
秦静咬了咬牙,接过了电话:“洪大夫,你要以最快速度将粪样送到站里来。其次,隔离传染源。”
洪大夫大叫:“糟了!粪样培养是才出的结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了。我得赶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确切的地址就告诉你们。”
五层楼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各科室的人马全都冒雨赶回站里,大家对霍乱除了恐惧,其他一无所知。站长答非所问地应付着大家,人们非常不满,于是到处是寻找闻主任的声音:“闻主任呢?闻达呢?”
闻达的出现使站里顿时有了秩序,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过来。站长如见救星,紧紧地握住闻达的手说:“乱成一锅粥了,现在看你的了。”
闻达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开出了一系列我们防疫站本来应该配备却一直没有的正规化设备清单,大大小小写满了三张纸。
闻达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像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摩擦地面,破旧的白大褂在他身后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他主动跟我们聊起往事:“我年轻时遇上一次鼠疫,是一九五二年,黑龙江的甘南县突然出现大量肺炎病人。传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惊了政务院。消息传来,我立刻报名去了疫区,提出了紧急处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我们获得了极大成功。”秦静说:“后来呢,闻主任?”
闻达说:“后来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乱了。这次的霍乱,我们也一定能够消灭。但这一次不是永远。要记住,微生物与我们同在这个生活空间,它们的繁殖变异没完没了,一旦为它们提供了外因,就会造成发病。现在情况危急,我们今天必须封锁疫点。”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救护车一头冲进雨里,以最快速度朝一个叫“臭塘村”的地方飞去,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
我们兵分两路向臭塘村包抄过去。闻达率先接近村子,用电喇叭不停地喊话:“乡亲们,我是防疫站的流行病医生。你们这里流行一种肠道传染病,要求大家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外出,等候我们的检查和治疗。”
消杀科的人背着喷雾器,准备进行卷帘式消毒。
村里的女人尖叫起来,拉着孩子到处躲藏。男人们拿起木棒、铁锤,在村口堵住了闻达,一把缴获了闻达手里的喇叭,凶狠地说:“少来这套,我们生病了会自己去医院。说实话,你们为什么要包围我们村子?后面围上来的人是不是要使用化学武器?”
闻达说:“不是不是,是来给你们消毒的。”
村民们怒火万丈:“我们没有毒,你们来消毒做什么?”
关键时刻,闻达急中生智叫消杀科的人把消毒液喷在自己身上。闻达在消毒液的淋浴下做出开心的样子给村民看,说:“是不是化学武器?我死了没有?”村民们观察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我们成功封锁了疫点。有五个病人被我们检查了出来,当即就被塞进救护车送回了医院。
封锁区隔离了十四天,没有一个人有闪失,倒是我们防疫站的医生几乎都累病了。
从封锁区撤回来的那天,村民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他们说:“我们最感激的是,你们让领导注意到了臭塘村。其实我们哪里有什么病?谁夏天不拉几次肚子?从来没有医生像你们这么好,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我们无奈地笑笑,走了。他们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患的是霍乱。
因为严格的保密,事后没有我们所期待的辉煌。闻达回到了从前,依然每天下班之后写一个小时的流行病学调查报告,走路又是拖泥带水了,鞋底总是摩擦地面,两只不同的皮鞋又穿在了他的脚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