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奴羊
红柯
屠夫走到羊跟前,羊们齐刷刷抬起头,异口同声“咩——”叫起来。屠夫一眼认出头羊,毫不客气地拎起来,就像出门人拎自己的包。刀子又轻又快。刀刃像哨子,在屠夫手里响着。刀子像深水里的鱼发出哗哗的搏击声。刀子左右飞动,越飞越快,整个羊发出骤雨般的轰响,仿佛两架钢琴在里边演奏。
村里的女人们不敢看被请来杀过年羊的屠夫宰羊,她们跑回林带里去,跟活羊待在一起,不停地摸羊脑袋抱羊脖子。羊会咩咩叫,她们不会。她们会说话,说啥呢?说啥羊都听不懂。
屠夫朝这边走过来,脸跟石头凿的一样没表情,女人和羊都静悄悄的,屠夫那张没表情的石头脸把她们吓住了。屠夫顺手一牵,羊就轻飘飘跟他走。
羊全垮了,全崩溃了,当屠夫走过来时,它们嘴里发不出声音,眼泪汪汪地看着屠夫。有那么一只羊,当屠夫把它摁到屠案上时,它竟然跳下来跪在屠夫跟前。大家目瞪口呆。一般屠夫遇到这种场面,便会丢下刀子,扬长而去,另谋职业。但这只绝顶聪明的羊看走了眼,这个屠夫只愣一下,就把神收住了。屠夫绝不走神,他要把活做完。收尾活儿又快又猛,刀子跟闪电似的,白晃晃的亮光在羊身上晃几下,羊就变成了一堆鲜嫩的红肉。
屠夫意犹未尽,他还要去林带。林带里还有一只羊,躲在女人堆里。那只羊自己走出来。它之所以落在后面,是因为它最小,另一个原因是它不合群;前边那十四只是新疆细毛羊,这一只是美丽奴羊。美丽奴羊既不哀号也不下跪,连眼泪都没有;它眼睛里只有光,一种很柔和很绵软的带着茸毛的亮光,朝屠夫忽闪几下,转身走开,一直走出林带,走向青草地。
大家围上来要截住美丽奴羊,屠夫说:“它饿了,让它吃饱。”
美丽奴羊穿过林带和麦地,往南边的草地走去。在麦地的尽头,牧草从平缓的长坡绵延到奎屯河,美丽奴羊走进深草就再也不动了,大家只能看见一个白点,风吹草散,才露出羊的大半,草聚在一起,羊就不见了。有女人小声说:“这羊是吓呆了,动都不动,哪有这样吃草的羊。”回答的声音更高:“快要死了能吃多少,叫你吃你能吃多少?”
屠夫走的时候把刀子也带上了。他踩着麦地,麦子还没有长出来,地皮又嫩又软,美丽奴羊踩出的蹄印很小,只有酒盅那么大,但很深,有些蹄印里还露出了麦种。一溜羊蹄印非但没有损伤麦地,反而使地显得平和、绵软而高贵。
麦地那边的草被割光了。屠夫的腿脚在草丛里发出厚重的刷刷声,只有那些长着大嘴巴、大舌头、宽牙床的大牲畜,吃草时才发出这么雄壮而缓慢的刷刷声。屠夫在牧草里走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过牧草的响动,也从来没有这么为自己结实有力的腿脚而自豪过。
他看到了那只美丽奴羊。他只看到它的大尾巴和背,后来他看到羊的侧面,脑袋、脖子和身子。屠夫有一双好眼睛,他的瞳光穿过白绒绒的皮毛,在羊的筋肉间流动;红肉、白骨、黄筋,青沉沉的血管和饱满的腑脏,闪射出一片冰凉的光芒,从他的额头穿过。世界趋于澄明。他的天眼开了。那双不听话的腿把他带到美丽奴羊跟前,羊静静地看着牧草,它有一个黑黝黝的嘴巴,可它不吃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全都沉浸在牧草所散发的寂静中。
美丽奴羊是一种新品种,刚推广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了。他蹲下去,再高的汉子只要蹲下去,就会跟羊一样高。他看到美丽奴羊特有的双眼皮,眼皮一片青黛,那种带着茸毛的瞳光就从那里边流出来,跟泉眼里的水一样流得很远很远。美丽奴羊就用这种清纯的、泉水般的目光凝注牧草和屠夫,屠夫感到自己也成了草。人跟草一样,即使在寂静中,也会有一种内在的旋律在回荡。
他的身体里响了一下,声音很大,麦地那边的人都能听见。他栽倒时手和膝盖着地,刀子扎进沙土,连柄都进去了。他望着比他高的羊。
他仿佛才认识这只羊。
他爬起来,走出深草区。走到空矿的草茬地带,此像溺水的人回到岸上。他告诉大家:那是只神羊,杀不了的。他没给大家讲他膝盖落地的事情,可他的神情是这样的。
(选自《人民文学》,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