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姑
师陀
当阳光从屋背上照进这个寂静的老宅,素姑,一个像春天般温柔,看见人和说话时总是婉然笑着的,走路时像空气在流似的无声的女子,很早很早她就低着头开始绣花了。孟林太太这时候照例在床上睡她的午觉。
院子里有个开始凋零的丝瓜棚,自早晨就没有人来过,就在这种静止气氛中,素姑坐在院子里绣花。
素姑十二岁就学会各种女红。她给自己缝绣,也给亲友们和邻舍家的女友们。于是一年,十年……唉!后来连比她小十岁的的少女也出嫁了。现在素姑是二十九岁!没有人能计算她总共绣过多少!
时光无声地过去。素姑低着头已经绣了半只孟林太太的鞋面,在青缎的底上绣完两朵四瓣梅了。
“妈,几点钟啦?”
素姑心中忽然如有所动,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孟林太太早已醒了,正一无所欲的在床上领略午睡后的懒倦。
“瞧瞧看。”这是她照例的回答。自从被孟林先生遗弃以后,据说她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
那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不知几时就停摆了。
素姑手中捏着针线,惆怅的望着永远是说不尽的高和蓝而且清澈的果园城的天空;天空下面,移动着云。于是,是发黑色的树林,是青灰色的天陲,是茅舍,猪,狗,大路,素姑上坟祭扫时候看见过的;是远远的帆影,是晚霞,是平静的嫣红发光的黄昏时候的河,她小时候跟女仆们去洗衣裳看见过的。她想的似乎很远很远……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里走进来,素姑吃了一惊。“老王,老王!”她转过头去喊。
“嗯!”送水的这样应着,一面担了水急急往厨房里走。忽然间她自己也觉得好不奇怪,真个的,她喊老王做什么呢,老王每天在这个时候进来,给孟林太太家担水快二十年了。
“果园里的果子卸光了吗?”她高声问。
“卸光了,小姐;早就卸光了。”
老王并不回头,说着时早已走过去了。庭院里接着又恢复原有的平静,远远的有一只母鸡叫着,在老槐树上,一只喜鹊拍击着树枝。
“早就卸光了。”素姑在心里想,她的头又低下去了。
时光是无声的,但是每一个小城里的日子都有一种规律。
“还不该烧饭吗,刘嫂?”素姑抬起头来问。
刘嫂——孟林太太家的女仆,这天下午到河上洗衣裳去了,也许正在大门口和果园城的兴致永远很好的娘儿们闲谈。那个老座钟,我们说过它早就停了。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卖绒线的。她走进来的时候并不曾呼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前她是每天都来的。
“买点什么吧,小姐?”
素姑并不要买什么,然而她仍旧想看看。于是在天井里,就在泥地上,卖绒线的坐下去,随后打开篮子,一些红的绿的绫绢露出来。素姑拣块杏红绫子,接着她又看中一种羽毛辫条。忽然间,仅仅是忽然间,当她想到这些东西该配到哪里最合适时——
“不要了。”她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把卖绒线的货篮推开。
“你明天出嫁时候用得着的,小姐。”卖绒线的发慌的喊。
素姑感到受了一下更重的打击。她站起来,不,她什么都不要了,卖绒线的从后面望着她走进寂静的又深又大的上房。
“外面是什么人?”孟林太太大声问。这时候她已经起来,在床上坐着,她的耳朵近几年有点聋。
素姑没有回答就走进自己的闺房。她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一本展开着的不知几时忘记收起来的“漱玉词”: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接着,她的手又废然垂下去,她的眼睛移到面前的镜子上去了。在镜子里,一个长长的鹅蛋形脸蛋儿;一绺散乱的头发从额上挂下来;一双浅浅的眉在上面画了两条弧线;眼的周围有一道淡黄的灰晕;她的嘴唇仍旧是好看的有韵致的,却是褪了色的。
素姑正是这样望着,右手支着头。在窗外,雁嘹唳着从将晚的果园城上空飞过,晚风萧索地在庭院里凋零的丝瓜棚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于是书从她手里落下去,渐渐的连镜子也在她眼里消失了,一颗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来,接着又是一颗。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
(选自《果园城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