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箫人
贾平凹
我患了病,工作没了心思,心里常常忧郁,在城里便住得腻了。到乡下河川地的姨家去,姨说,你去山里逛逛吧。闷着无事,我真走去了。
我什么也不曾带,只捧了一支箫。自我烦闷起,这箫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常常避着人吹;它是生长在秀水明山里的,有着清幽的嗓子,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听着俗了它。它是我的。我的一腔烦闷全灌进它的肚腹,也只有我,才听懂了它的价值和意义。
我带了我的箫,踽踽向山里去了。
这里的山,不是那北方的土山,但又不是南方的峻岭,它就是它的,秀丽的,玲珑剔透的。山里可能很寒,什么杂木杂草也长不出,漫山到处便是竹子。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斜在绿梢儿上,红光里渗了绿的颜色,也显得柔和可爱多了。我吹起我的箫来,悠悠忽忽,原来在这空谷里,声调这么清亮,音色这么圆润;我也吹得醉了……我又到了我的境界去,这山,这水,这林子,都是有情物了,它们在听着我的烦闷。我吹着,想把一腔的烦闷都吹散。我愿意将我的箫眼儿,将我的口,变成那山巅上的风洞儿,永远让风来去地吹吧!
这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竹林里,有“空!空!”的声音响起。在这寂寂的空谷,在这夕照的黄昏,除了我,还有谁肯在这儿呢?我收了箫儿,站起来,脚步挨进竹林去,那“空!空!”的声音却没了,竹子长得很盛,满枝儿“个”字,拂动起来,泠泠地响。
我疑惑了,竹林悄然,唯有那草丛里,一点马兰花,妩媚地开放……我竟有些害怕了。
“谁?!”我叫了一声,但没有音儿,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突然间爆起了一串咯咯声,空静的山谷里,是那样响,立即撞在对面山林里,余音在四下溢流。我惊愕间,竹林里闪出一个姑娘,一捻儿的腰身,那一双小巧的脚一踮,站在了我的面前,眉眼十分动人,动人得只有她来形容她了。我想,要不是《聊斋》中的那种狐女,便真要是这竹子精灵儿变的吧?
“你?!”我恍惚中说。
“我偷听你的箫了!”她一直在笑着,末了笑得嘎的一声。“你是城里人?有一肚子心思?”
多少年来,谁这么认真地听过我的箫儿,谁又能听出它的意思呢?!没想这荒山野地,一个弱小女子儿,竟是我的知音!
“你住在哪儿?”我问。
她笑指山腰深处,我看见的只是卧着的白云,竹的深绿,那白云绿竹处的人家。这道河水儿就从门前流来的吗?
她说她是来砍竹子的,砍了竹做那笛儿、箫儿的,大凡这里生产的竹乐,上面都刻有“空谷佳音”。我看我那箫儿,果真有这四字:噢,这伴我陪我的箫儿,竟有幸回到故乡来了!
“你们这儿竹子能做箫?”
“你瞧瞧,”她拿手里的砍刀敲敲身边的竹子,立即铮棱棱地颤响,“这竹子从土里一长出来,就是一株歌子,它从地里吸收七个音儿,就长出一个节来,随便砍一截儿来做个箫儿吹吹,就发出无穷无尽的音乐的。”
她说得妙极了,像诗一样动听。突然那巧嘴儿一搐,收了那笑,说:“但你却辜负这箫儿了!”
“哦?”
她说:“这箫儿原本是给人带来欢乐的,可你却让它在哭,在怨;你在城里,为什么要来这儿一个人吹呢?”她竟问得这么厉害,足见这姑娘是我的知音了。
“是的,我太烦闷了,在城里那么活着,就像你这么一个水灵人儿却深待在这荒山野地里一样,人生太烦闷了。”
“烦闷?我才不呢!”姑娘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她顺手指着一根小青竹说:“你看这根小竹子安安分分地生在这山野里,长大了能派那么多用场,它才不知道什么叫烦闷呢!我看你呀,是没把自己放在适当的位置。”
我说,是的。但我奇怪了,她怎么说这种话?在这么个地方,她这般年纪,也变得世故了?庸俗了?我就是在箫的哀怨里找到了我自己,就像这山溪流出山沟来才发现了出路吧。我突然问起她住过高楼吗?她说没有。问她吃过巧克力吗?她说没有。问她看过芭蕾舞吗?她说没有。她还是不懂我的啊!
“但我知道你是人!”她说,“你总要吃五谷的。”
她问起我来了,问上到那最高峰看过日出吗?我是没有的。问吃过山里的露水葡萄吗?我是没有的。问砍过这做笛儿、箫儿的竹子吗?我是没有的。
“你让我像你们山里人吗?我何苦受这种罪?!”
她笑声又起了,满山满谷都是笑的余响了:“山里只有我们的乐趣哩!要不能长出笛儿、箫儿?你用的心太多,脑子太紧张,像你这样的城里人,寿命才没有我们山里人长哩!”
说完,她那小巧的脚儿一踮,轻腿软腰地闪入竹林去了。一会儿拖出一捆绿竹来,掮在肩上,顺条曲径儿一直走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在那绿中走了,还听见那咯咯咯的笑声飘过来,似乎那笑声便一直留在这空谷里了,在那山上,在那竹叶上,在箫眼儿上,在我的嘴唇上。
我站起身来,踽踽地往回走,我想起了我那住在河川地的姨,我想起了我那生活的工作的城市,我一直走,走出了这长满歌子和笑声的绿的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