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终身是一个布衣,这说明一件什么事呢?这就是封建社会中一个政治斗争的具体体现。
布衣的原意就是古代的平民。司马迁在《史记》里所强调要写的许多“布衣之侠”,正是那些出于民间的侠客们。《盐铁论》:“古者庶人髦老而后衣丝,其余则仅麻枲,故曰布衣。”杜甫《赴奉先县咏怀》:“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短褐”也即布衣的意思,它乃是与权贵相对立的一个概念。王维《寓言》因此说:“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布衣也就是寒士,属于当时社会的中下层,他们的出身和利益,使他们要向统治阶级要求开放政权,要求从那些豪门世族、皇亲国戚、权贵势力的手中夺到一部分政治地位,这就是实现封建时代中开明政治的条件,也就是那时代的民主成分。统治阶级接受这样的政治要求,也就得到人民的支持,也就有力量,而表现为一个盛世;统治阶级不接受这样的政治要求,就得不到人民的支持,也就没有力量,而表现为一个衰世:这都是历史上的事实。
应当说,开明政治并不是统治阶级好心的赐予,而是人民斗争的胜利果实,而当时要参与政治,就不得不通过知识分子,所以布衣传统上又是指中下层有政治抱负的知识分子说的。他们的政治资本就是对于权贵阶级保持着对抗性的身份,因而赢得广大人民的支持。布衣不但在野时以布衣为骄傲,一旦在朝也还是以布衣为骄傲,这一点也就是封建社会中人民所称誉的骨气和品格,也就是布衣可以与王侯分庭抗礼的凭借。所以岑参诗中说:“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杜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当然在政治斗争之外,还有军事斗争力量的存在,隋末的农民起义,正是使唐代与隋代的政治面貌区分开来的因素。这军事斗争乃是政治斗争的最高形式,但却并不经常出现;而当其还并不到改变这制度的时候,其现实的意义也还是为了要求开明政治,在这里,布衣的自豪感也就自然有了根据。
布衣的斗争因此乃是于农民直接进行的斗争之外,经常地代表着封建社会中主要矛盾集中的表现。这一个矛盾发展得好,封建社会就表现为向前推进;这一个矛盾发展得不好,封建社会就要显得停滞。所谓发展得好,就是矛盾中进步的方面得到抬头,也就是表现为布衣在这个矛盾上走向胜利。唐代正是布衣在又一次农民起义后,继续着建安以来的民主斗争,走上了胜利的道路。当时在经济上是“均田制”的出现,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政治上表现为“贞观之治”的任用诤谏之臣,“终南捷径”之重视草泽布衣。《唐书•卢藏用传》:“司马承桢尝召至阙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山曰:‘此中大有佳处。’承祯徐曰:‘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司马承祯的话,一方面是讽刺那些冒牌的布衣,说他们不过想借此往上爬而已:另一方面也就说明了当时布衣的在野政治地位:若不是布衣声誉日高,牌子响亮,社会上也就不会有谁来冒牌了。当然对于真正的布衣与冒牌的布衣之间是应当批评和判明的。李白所以每提到从政,就多半同时提到准备还山,正是为了表明一个真正布衣的态度,乃是并不恋栈于仕途的。
(摘编自林庚《唐诗综论•李白的布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