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风
韦 昕
①一年四季,我时时都沐浴在长安的风里。
②最早留下深刻印象,数十年后似乎还能从皮肤上感觉到的是叫作寒风,也叫朔风的冬季的风。那风刮起来,呜呜地响,吹过树梢和电线杆时,又有一种长啸的哨音。人们拱腰缩背,关闭门窗,用棉衣棉帽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刚上小学,从温暖的家里到空寂的街上,走进宽大的教室,那风像针剌一样扎在脸上、手上。手背几天就红肿起来,妈妈做副手套让我戴上,到夜里一暖,那手背又丝丝发痒。那时,抗日战争已经开始。朔风起,送寒衣,在救亡歌曲声中,老师动员同学们捐款给前方战士。我年幼无知,却也明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许多许多士兵在打日本鬼子,风这么冷,他们一定需要棉大衣、棉手套吧!我从胡乱装着零碎东西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大铜板来……
③春天来了,积雪融了、房檐下挂着的冰溜子也化成水滴落下来。风还是凉沁沁的,棉衣没有脱,可是冬天已经慢慢退往北方去了。一天夜里,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走,突然迎面的风不再像针刺般扎人,它温柔得多了,暖暖的,软软的,轻轻抚着我的面颊。那一年我十多岁,觉着内心里从未有过的一阵喜悦,真想迎着远方的古老城楼大嘁几声。第二天一早,那庭院内一树桃花,灼灼开放,耀目的粉红色里透出点点绿色的嫩芽。怪不得把春风又称做和风、熏风哩!可是,春天的风偶尔也是凶暴的。前几年,一次我晨起隔着玻璃窗看见整个天空和四周的建筑物全是黄橙色的。绿树、草坪披上一层黄土,唰唰一阵急雨洒过,地面的黄尘里便出现密密麻麻如铜钱大的水痕。街上的汽车电车开着大灯缓缓行驶,而航空的班机却停飞了。我负责陪同的一个美国作家访问团只好改乘火车去南方继续他们的旅程。事后获悉,那是横掠新疆、蒙古戈壁沙漠的劲风,把滚滚黄尘搬至高空,纵横数千里,遮盖了整个北中国。当然,这是较少发生的,现今北中国的绿化植树已经起了阻挡风沙的作用,处处可见的倒是儿童们扯着长线,把风筝送上春风习习的蓝天里。
④天愈来愈暖,最后变热,剥脱了人们身上一切厚重衣服,只留下薄薄一层。炽烈的热风在城市沥青路面和水泥板屋顶上漫游。而田野里的农人们却希望一场雨后,好好曝晒几日,让麦成熟得更好,籽粒更饱满。那热风似乎懂得人们的心意,纵情地吹动起层层麦浪。“蚕老一时,麦黄一晌”,小麦一片接着一片,说熟了就熟了。在还用镰刀的岁月里,这正是收割的好时节。热风停止了漫游,在镰刀触及麦秆的嚓嚓声里,田野裸露出广袤的胸膛。就是收割机突突鸣叫着驶向田野的今天,同样需要热风吹黄小麦的茎、叶和籽粒。不过,到了三伏天,那干旱的烤人的热风却不再是人们的好伴侣,而杨树、槐树林里清风徐来,倒令人心旷神怡,如饮醇醪,那是用精米酿制而成的一种薄酒。
⑤天高云淡,暑热消退,高空传来雁的鸣叫。它们排成人字队形,越过长安城头向南方翱翔而去。秋蝉从地下小洞里爬出,齐集树梢,吱吱欢唱;不久,蟋蟀也开始在夜深的草丛里轻吟。接着,那带着浓密雨意的西风便悄然降临,人说“长安自古西风雨”,从印度洋、孟加拉湾汹涌而至的水汽,越过青藏高原,来到长安,化成雨滴,随着风势急急向大地飘洒,许多土墙、土屋、土崖经雨水浸泡,轰然倾塌,而大地却贪婪地吸吮着,以便迎接冬小麦的播种和萌芽。风雨停歇,在中午的暖风里,玉米、谷子变得金黄,高粱红了籽粒,不怕早晚寒意的菊花或黄,或红,或白,灿烂怒放。在登高远望的季节,伴随着皎洁的圆月,秋风如同行吟的诗人,抒发着绵绵的离愁别绪和浓浓的乡情。
⑥风愈来愈冰凉、凛冽,秋意远去。距离长安南边三十公里的秦岭山脉,失去了郁郁葱葱的深绿,变得黑黝黝的。树叶已经枯黄,猛然一夜寒风,那还残留着的叶子纷纷飘霉而下,只剩下稀疏的枝条直指空寂的天穹。我不由自主地慨叹:“昨夜西风凋碧树……”可是,那苍老、干枯、灰暗的树干和枝条里,生命仍顽强地坚守着。冬天来了,又一个春天的风就不会太远……
⑦地处大陆深处,属季风气候区的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四季就这样分明地循环不已。短期来访,将不会领略到不同季节的风味,然而另一种风却可能令你惊讶,那就是:古城墙内外,纷纷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和星级饭店,伸展长长手臂的立交桥,向远方延伸的高等级公路,白日车流滚滚,隆隆不绝,夜间灯火璀璨,色彩晶莹,西安人衣着华美,脸色更开朗……这就是现代化的风,建设的风,更加强劲而厚重……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