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李叔同先生
丰子恺
①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
②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门进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笑着、骂着而推门进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我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李先生。 （甲） 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薄、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
③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但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缘故。李叔同先生为什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④他出生在富裕之家，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青年时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以“才子”驰名。当时在上海的他， （乙） 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⑤他后来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楼曲》。词曰：“披发佯狂走。葬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角!”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在日本时，对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 （丙） 竟活像一个西洋人。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像一样。
⑥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 （丁） 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淡妆浓沫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⑦后来李先生学佛。一天，他告诉我，要出家为僧。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到了虎跑寺。我们再去探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出家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他一贯到底，修行功夫愈进愈深。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⑧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徒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选自《世界最美的散文大全集·中国卷》有删改）
①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
②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
③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
④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
（链接材料）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选自鲁迅《藤野先生》）
